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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幻西游跑商时辰表(咸鱼说梦幻之:跑商致富下)

导读梦幻西游跑商时辰表文章列表:1、咸鱼说梦幻之:跑商致富下2、夫君不喜欢我,成亲两年都分房睡,婆母念叨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3、第三十二章,这也太多了4、表妹难逃27章–恶趣味世子,

梦幻西游跑商时辰表文章列表:

梦幻西游跑商时辰表(咸鱼说梦幻之:跑商致富下)

咸鱼说梦幻之:跑商致富下

第一步:Tab打开地图,商业√ 传送√ 出口 √ 其他都关闭

感谢网易自动识路功能,不然累死。

接下来介绍路线:(咸鱼利用PS软件绘制的图片emmm不是特别美观抱歉,大家应该不会怪我吧)

第一条:

以前前辈给我们指明的第一条跑商路线,无脑跑简单。(收益没有无脑地府,北俱稳定长安到长寿价格太坑)

白虎堂产出长寿的才买,不然其他不合适贩卖。

第二条:

前辈给我们的指明的第二条跑商路线,地府北俱路线。(价格稳定,收益还不错。18W的跑,1小时2.5票)

白虎堂产出的长寿卖给长安(路过),傲来产出卖给地府(保证不会亏,小赚几千)

第三条:

前辈指明的较高利润的跑商路线。这条路线要注意:请不要全部一次性购买长安的东西留一半,在傲来购买剩下的一半,很多前辈讲长安的卖给傲来就是了,咸鱼在这里讲,您稳赚吗?咸鱼可以数据统计结果后,长安卖给傲来或多或少都会亏,小部分赚。

第四条:

这里要注意由于我们是没买过商品,所以可以对比货商跟商人价格在选择购买。

在购买后请从土地公哪里到货商哪里查看价格表,在到商人哪里看价格表。提示:由于价格变化都是统一的,一边高就所有东西都高,只看一件商品对比价格就行知道那个便宜。然后在到长寿卖掉,再卖掉过程中看长寿的价格。对比北俱 跟 长寿 那个商品更加走俏。请看咸鱼讲梦幻之:跑商致富(上)有附录,选择到底走地府北俱芦洲,还是长安长寿路线。5、6只是一个路线其中一个选择项而已。可以改长安长寿的。

第五条:

第五条是咸鱼现在再走的跑商路线。

补充讲解下:跑商商品卖出价格10分钟内有3个价位对于同一种商品,时间节点:XX:XX XX:X3 XX:X7。(小时:分钟)

如果把同一种价格在不同时间节点记录下来,然后以8小时的价格作为参考数据(以时间为X轴,以价格为Y轴),连接成线,咸鱼发现价格的变化是有波动幅度(阶梯型),讲这件商品买入价格Y1延伸一个时辰(10分钟),那么,y1与某一阶梯面积就为单件收益。Y1、Y2、Y3。3个节点不同价格。

当然卖出价格不同账号都是相同的。所以面积大小为单件盈利状况。而比较有y1跟Y1、Y2、Y3的大小。

这里的第五条路线针对的时间节点是在XX:X7之前才合适跑的路线。当现在时间大于XX:X7时可以选择走其他上述4条路线。当然咸鱼建议走第四条路线,毕竟现在没有比傲来到长寿单趟产生效益更高的。

最后咸鱼要讲的是那些一趟下来买的明明是最便宜价格最低的,为什么卖掉也这么低才几千?

这里咸鱼想讲的是,这就是网易游戏的魅力所在了,你虐我千百遍,我待你如初恋。

跑商其实产生效益:游戏点卡 你劳动产生价值=收益

而出现这种情况的是:吃掉你的点卡了?只给你保留你劳动产生价值。

为何这么讲。

游戏公司想从某一项项目中赚到收入那么一定有价值转移对吧。

养猪对待外挂跟脚本打击力度厉害吧。那为什么跑商脚本能活下来呢?为了救帮派?别搞笑了,帮派是帮主的帮主会救的不然他前期投入都要亏。跑商最为一个吃点卡大户,猪场能不吃吗?

吃当然吃啊,不然怎么赚钱。所以要隐蔽。

在那一个阶段很多人跑下来大部分都是亏的,小部分赚的,你可以问一下周边一起跑的小伙伴。

亏了那谁赚了?

好了对于这一阶段最好的方式1:休息一会。

方式2:买单价最低哪个(类似地府的纸钱)慢慢来吧,你至少是赚的,别人还亏了呢。

喜欢咸鱼的就请素质3连,下方留言一起分享经验。

夫君不喜欢我,成亲两年都分房睡,婆母念叨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夫君好像不喜欢我。

成亲两年,我俩几乎都分房睡。

婆母也常念叨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所以我叩响了隔壁的院门,问那个如清风朗月的公子是愿意与我“春风”【和谐】“一度”!

  1

  我是黎城商户薛家的大少奶奶,与薛大少爷成亲两年了。

  这两年里,我每日都勤勤恳恳侍奉婆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没有一天敢懈怠。

  而我那个夫君,时常外出跑商,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都还不如我与婆母四目相对的时间长。

  终于,前两天,我那婆母决定携一家老小去承德避暑了。

  大概是觉得我日日侍奉太过辛劳,又或者是为了节省点花销,我那婆母不打算带上我一起。

  我才不信是门口那些嚼舌根的丫头说的,是因为我嫁进薛家两年了还无所出,才故意不带我。

  不带我,实在是……太……合我意了!

  我正好给自己放个假。

  所以,他们刚走,我就一个人跑回城郊那个庄子去住了。

  我这庄子位于南山上,夏日也非常凉爽,同样适合避暑。

  以前我出嫁前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小住几个月。

  这村子里除了扛着锄头的庄稼汉和朴实的农妇外,从未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可这次,我刚来就瞥见隔壁开着门的院子里,站着一位儒雅俊朗的公子。

  夕阳西沉,有清凉的风柔柔拂过。

  那公子正背着手,四十五度仰望残阳如血的天空,很是忧郁的模样,大概是在思考晚上吃点啥?

  这个角度他高挺的鼻梁和削薄的唇正好逆着光,几缕发丝随风轻扬,好看得让我眼泪从嘴角流了出来。

  太好看了!

  作为一个颜控,这脸我可以边嗑瓜子边流哈喇子欣赏一整天。

  当初,若不是看我那夫君薛木长得白净端正,我也不会在众多提亲的人里选了他。

  我正看得起劲,那公子似乎察觉到了,突然转过头朝我看来。

  我立马扬起一个不露齿的媚笑,眸中也脉脉含情,还学着勾栏里的姑娘那样,朝他甩了一下手帕。

  我有信心,我就是这大碗村里最靓的妹,毕竟这里为数不多的雌性几乎都是留守大娘。

  可那个公子见我这样,先是一愣,而后手握拳抵唇轻咳了一下,就转身回屋了!

  啥意思?

  他在笑?

  2

  等我进了庄子后揽镜自照,才明白他笑什么了。

  我的脸花得连我亲爹估计都不认识了。

  天气太热了,出太多汗,我脸上的妆全花了。

  两条黛眉全被汗晕染开了,像毛毛虫那么粗。

  脸上的脂粉也糊了,白一块,粉一块的,像个唱戏的花脸。

  最后上山这段路,山路太过陡峭狭窄,轿子上不来,我只能自己徒步爬上来。

  为方便行走,我把拽地的裙摆撩起来盘绕在腰间了,这模样和村里那些农妇也区别不大。

  估计隔壁那俏公子以为我是哪里来的疯子吧!

  毕竟,但凡神思正常的女子,也不会在如此蓬头垢面的情况下,还能朝别人抛媚眼。

  正当我无比懊恼的时候,窗边突然窜进来一个黑影。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只肥硕的狸花猫。

  不知是不是被我这副尊容吓到了,那肥猫一见到我,身子竟往后一缩,双目圆睁,很是惊恐地模样。

  确定我没有攻击性后,那小东西竟竖起尾巴,围着我转了一圈,还非常不屑地朝我“喵”了一声,就摇曳生姿地朝我榻上走去了,然后非常轻车熟路地在我被子上躺下睡觉了!

  叔可忍婶不可忍!

  这小东西竟敢上老娘的榻,一看就是只公猫。

  我才把它拎出去,李叔李婶就来了,跟我道完歉就一人牵一只猫爪,把那色猫拎走了。

  李叔李婶是我顾来帮我照看庄子的人,两人都年迈了,耳聋眼瞎的。

  李叔有点耳聋,平时和他讲话得靠吼。

  李婶有点眼瞎,虽不全瞎,但经常把我认成我娘。

  我之所以请他俩帮我看着庄子,确实是因为他们具有别人都没有的优势,那就是便宜。

  别的人一月要收我三两银子,他们只收我二两,精打细算的我自然是选择花最少的银子办同样的事。

  以前我爹是黎城首富,他过世之后,我凭本事继承了他的首富之位,我也一直谨遵我爹的教诲:宁可被别人骂我是奸商,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占了便宜。

  所以,我花银子从不会大手大脚。

  相反,我除了热衷于做生意赚钱以外,还有个爱好就是数银子。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会把掌柜们交上来的账册和银票放榻上,抱着它们与我同榻而眠。

  这还得感谢我那夫君,他大概觉得我的榻上放了账册和银票,就没他的位置了,所以他一直和我分房睡。

  男人和银子之间选一个,当然是银子重要啦!

  你可以骗我感情,不能骗我银子,毕竟银子都是我的掌柜们每个月辛辛苦苦帮我赚来的!

  男人没了还可以再找,比如此时我隔壁那个俏公子!

  可银子没了,我还怎么当黎城第一女首富!

  3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了。

  好久没有睡懒觉了,这一觉我睡得特别香甜。

  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阳光从我的指缝漏下来,整个人都舒坦了。

  岁月如此静好,可昨日我却在我瞧上的公子面前如此丢脸!

  正当我越想越气,叉着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时候,那只肥猫竟又大摇大摆地跑我院子里来了。

  它朝我敷衍地喵了一声,就趴在了我的摇椅上晒太阳!

  它的样子太舒坦了,舒坦得我想把它扔隔壁去抓老鼠。

  等我费力爬上和隔壁相连的院墙,扔出小鱼干和肥猫后,我一脸得逞的想着待会儿敲了俏公子的院门后,该怎样自然不做作地向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展示我的美貌。

  我一直认为我是好看的,虽然黎城美女排行榜前十名里没有我,那是因为我的财气掩盖住了我的美丽。

  别人一提到我,只会想到我多富有,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有多好看。

  这也算是作为黎城第一女首富的悲哀吧。

  正当我蹲在院墙上抠着鼻子一脸奸笑的时候,院墙下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上面干嘛?”

  这声音可太好听了,清润又低醇,听得我心花怒放。

  我循着声音看去,就看见昨日那个俏公子正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

  他长得可太好看了!

  即便是俯瞰的角度,他精致的五官也让原本挑剔的我竟然找不到一丁点瑕疵。

  他比黎城那美名远播的风易离还好看。

  那风易离美则美矣,却美得太过阴柔,缺了点阳刚之气。

  这俏公子却不同,他不仅五官精巧端正,还有一股清雅阳刚之气。

  虽身着素白的衣衫,却难掩贵气。

  此刻他一双浓眉正微微上挑,嘴角微扬,好看得让我呼吸一窒。

  等等!

  我翻院墙竟然被人发现了!

  我吓得身子一晃,嘴角的口水都还没来得及擦,就足下一滑,朝地上摔了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到到来。

  我正觉得奇怪,伸手往地上摸,越摸越奇怪:这地怎么是热乎的!

  “你……摸够了吗?”

  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这才发现我身下竟然还有一个人,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那位俏公子。

  没摸够,当然没摸够!

  没想到,这俏公子看起来一副书生模样,胸口那肌肉却很结实。

  我装作不经意间在他胸口又摸了一把,才慢条斯理的从他身上起来了。

  我老脸一红,垂眸柔柔道:“刚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与公子春风一度。”

  俏公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整理衣冠。

  听完我的话后,他的手一顿,轻笑道:“姑娘误会了,刚刚见姑娘掉下来,我正准备往后退,没想到慢了一步,正好成了姑娘垫背。”

  这么实诚,倒也大可不必!

  我不死心道:“公子说笑了。我初来乍到,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公子,可否?”

  “姑娘但问无妨。”

  “夏日炎炎,天干物燥,不知公子缺不缺暖床婢?”

4

  空气有片刻凝滞。

  而我看见俏公子白皙的的耳朵,一瞬之间就染上了粉色。

  这不对呀,我怎么感觉他有点害羞了。

  昨夜,我向李叔李婶细细打听过了,他们说这庄子的主人是个苏州来的富商,叫花步挽。

  而这个花步挽我是有所耳闻的,他是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富户,家里美妾无数,红粉知己遍布勾栏戏院,是个实打实的纨绔。

  怎会这么经不起撩?

  据传那花步挽也是个轩然霞举的美男子,年岁也是二十左右,和我面前这俏公子完全符合。

  难道他在欲擒故纵?

最后,我是被花步挽的侍卫“请”出去的。

  一起被请出去的,还有那只被我扔进来的肥猫。

  那肥猫喵了几声,看我的眼神带着哀怨!

  一出来,我才发现有两个年轻的女子正在大门那儿扒门缝。

  那个一身红配绿的女人,好像是村长家的闺女二妞。

  那个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花的女人,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个寡妇。

  门一开,这俩人立马装作在地上找东西。

  等我踏进我家院门,就听到她俩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怎么进去的?花公子平时都不让女子进去的!”

  “她进去了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撵出来了!你看她那不修边幅的模样,花公子才不会喜欢呢!”

5

  此刻,我看着铜镜中那个长发蓬乱披散的女人,气得我差点摔了这铜镜。

  这铜镜是我出阁前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从波斯商人那儿买的,上面镶嵌着各色的宝石,价格不菲。

  若非心疼银子,我一定忍不住摔了。

  好不容易不用早起侍奉公婆,突然松懈下来,我今日头也没梳,脸也未洗,口也未漱。

  连我那个经常不着家的夫君都没见过我这般邋遢的模样,竟然又被花步挽看到了。

  完了完了!

  原本我还信誓旦旦觉得自己可以重塑一下形象,让他知道我并非昨天那个模样,没想到又适得其反了。

  我欲哭无泪!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我也没搞什么幺蛾子了。

  老老实实宅在庄子里逗猫喂鱼,倒也乐得清闲。

  只是还是有点心痒痒。

  就像我面前这只肥猫,一见我拿出小鱼干就巴巴地盯着,没吃到嘴里的时候一直抓心挠肝的!

  我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像这只肥猫一样吃到小鱼干。

  美人计失败了,但我还有钞能力。

  唉,也不对,他可不缺银子。

  若实在不行,干脆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偷偷翻进他房间,直接放点迷药把他办了吧?

  他可是阅女无数,即便醒了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我,应该也不至于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地让我负责吧?

  我这歹念还没付诸行动,花步挽竟先翻进了我的房间。

6

  准确的说,是他那个侍卫扶着他翻进了我的房间。

  我看着我面前这两个不请自来的人,很是迷茫。

  无论是谁,半夜睡得正酣时突然被人叫醒,一定是迷糊且生气的。

  此刻我正处于迷糊状态,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来已经叉好腰,手指伸出去,姿势都摆好了,准备将叫醒我的人臭骂一顿的时候,花步挽那张好看得近乎完美的脸,瞬间将我从暴走边缘拉了回来。

  每一次看到这张脸,都忍不住感叹他爹娘太会生了,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看的人儿啊!

  只是此刻,这张原本如玉般白皙的脸,惨白惨白的,双眉拧起,眸中有明显的红血丝,一双薄唇紧抿,嘴角还染了点点殷红。

  他右手捂住左手臂,黑色的袖子有点洇湿,辨不出颜色,但我敢肯定那是血。

  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悄无声息地钻入鼻腔。

  我凝着他被墨色腰带束得紧紧的窄腰,忍不住感叹:这腰一看就是好腰,劲瘦劲瘦的,一定是那种能让女子起不来榻那种。

  我收回胡思乱想的心神,柔声开口问道:“花公子这是怎么了?”

  花步挽还未开口,扶着他那个黑衣侍卫已抢先一步开口了,声音冷冽:“我家公子受伤了,须请姑娘帮忙买几味药材。”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亮晃晃的长剑已经对准了我的喉咙。 

  这黑衣大哥一定没有相好的,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的脾气,一看就是注孤生的节奏。

  说话就说话,用剑指着我干嘛,就不怕我大喊大叫吗?

  估计还真不怕,等我把李叔李婶喊醒,再等他俩拖着老胳膊老腿儿的跑来的时候,可能我已经跟阎王下完一盘棋了。

  所以说,真不能贪图便宜,质优价廉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花步挽却开口道:“黑九,不可对甄姑娘无礼。”

  那叫黑九的侍卫果然非常听话地收回了剑,只是盯着我的眼神还是有一股狠劲儿。

  但这全然被我无视了,我只记住了花步挽口中的“甄姑娘”。

  他竟然知道我姓什么,那一定也知道我的名字!

  难道他也在默默关注着我?

  同时,我也有点担心,我甄梅俪身为黎城第一的女富豪,两年前嫁人的事情也是在黎城颇为轰动的,我还真怕他知道我已成亲了。

  万一花步挽是有底线的不碰有夫之妇的浪荡子,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我忽然忆起,当初买这个庄子时,我留的名字是甄樱骏,所以他应该不知晓我的底细才对。

7

  黑九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列出了几味药材,我瞄了一眼后,抬眸问花步挽:“花公子中毒了吗?”

  花步挽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没想到甄姑娘还通药理。”

  我哪里是通药理啊,不过是全大邺朝有一半以上的药铺都是我家的罢了。

  “若是想解毒,我倒是知道一种药丸,有奇效.....”

  “什么药丸?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若是他......”

  花步挽轻咳了一下。

  黑九闭了嘴,低头不语。

  这黑九倒是个担心主子的好侍从,就是脾气太臭,还急躁,我话都没讲完就打断我,将来肯定找不到媳妇儿!

  我很想朝他翻个白眼,但为了维护住我在花步挽心中温柔娇弱的闺秀形象,我自然是忍了。

  我柔柔笑道:“这药丸得去济安堂买,一般人还买不到,因为这种药丸全大邺朝就一百罐,买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这济安堂是我名下一个药铺。

  按照一般流程,购买这种药丸需要提前预约,还需提前缴纳五百两定金,等拿到药丸的时候,已是一月以后了。

  我看了看花步挽这血色尽失的脸,知晓时间紧急,只能我亲自去一趟药铺了。

  黑九扶着花步挽在我塌上躺下后,就出去打热水,准备帮花步挽清理伤口。

  我给花步挽盖上被子的时候,花步挽看着我开口道:“甄姑娘这么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

  花步挽脸色愈加苍白了,可这丝毫不曾削弱他的颜值,反而让他有了一中孱弱病态的美感,我见犹怜。

  我红着脸,弱弱开口道:“我那天说了,想与公子春风一度,但我自然不能挟恩图报,强人所难的……”

  “我应你便是。”

  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我见花步挽的脸和耳朵都红了。

  见我看着他,他还颇不自然的偏转过头去了。

  我心里一喜,我本以为我还需要死缠烂打一段时日才能吃到小鱼干的,没想到他竟然就此答应我了。

  当天夜里,我便兴奋不已地下山了。

  三更时分,我敲响了济安堂的大门,刘掌柜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见到是我的时候,刘掌柜愣了愣。

  听闻我是要莲花解毒丸的时候,刘掌柜却露出一脸便秘的表情。

  “不知姑娘要这药丸何用啊?”

  我蹬了他一眼。

  这刘掌柜平时做事也风风火火的,今日怎地磨磨唧唧的。

  见我面露不悦,刘掌柜躬身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今天下午安王遇刺了,而那刺杀安王的人也受伤了,还中了毒,所以全城药铺里的解毒药材都被安王府的人搜刮走了。”

  “刺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拿这药丸是为了给我家那只肥猫解毒,他误食了被药死的老鼠,没这药丸可不行。”

  刘掌柜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去了楼上,济安堂的贵重药材都放在楼上。

  再下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瓷瓶。

  刘掌柜叹了口气:“这可是我偷偷藏下来的最后一罐了。”

  我无视他脸上的不舍,朝他笑道:“下个月开始给你涨月银,但今晚我来过济安堂的事情,还请刘掌柜保密。”

  我回去的时候还在想:怎么这么巧,那刺杀安王的人竟然也中了毒。

  不过这个疑问只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就随风飘走了。

  我的脑袋,最适合思考怎么赚银子,其次适合思考如何把花步挽搞到手,旁的事情,我才懒得费神。

8

  莲花解毒丸,百毒都解完。

  这是莲花解毒丸的广告语,这创意还是我想的。

  事实证明,一分钱,一分货。

  这一千两银子一罐的药丸,它的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

  花步挽吃了一颗后不到半个时辰,脸上就恢复血色了,泛青的薄唇也红润了。

  至于他手臂上那个伤口,我趁着黑九给他换药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算不得多严重,估计没几天伤口就结痂了。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我已经趴在桌上会周公了。

  等我醒来时,已过午时了。

  花步挽和他的黑脸侍从早就没有踪影了。

  若非看见被角上染了点点殷红,我还真以为昨夜的一切不过一场梦。

  可我怎么是躺在床榻上的呢?

  我明明记得我是趴在桌上的啊!

  难道是……我梦游走回床上还把被子盖得这么严实的?

  花步挽伤了一只手臂,我是不信他能用一只手将我抱上榻的。

  至于那黑九,看他那副注孤生的模样,就知道他才不懂何为怜香惜玉。

  肯定不是他!

  这几日我心情蛮好的,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小鱼干,我就激动得不行,胃口都变好了,腰也更粗了。

  我捏了捏铜镜中那张明显圆润了一圈的脸,叹了口气。

  心宽体胖,大概就是我这副模样吧。

  我决定不能让自己的体型继续横向发展下去了,于是我拎着一盒点心就出门散步去了。

  我坐在村口金黄的麦田里,看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几只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唠嗑。

  此情此景,我正想吟诗一首,就听到两个人在讲话。

  “今天那院门开了一会儿,我瞧见那公子在院子里练剑呢!”

  这是二妞的声音,她的嗓音有点公鸭嗓,很容易辨别。

  “你竟然自己一个人去不叫我!他那模样那身形,练剑的样子一定是极好看的……”

  这是那个寡妇的声音,带点慵懒和娇媚。

  我腾地站了起来,与距我不足五米远的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我看着两人一脸讶异地表情,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擦了擦嘴角,就抬步离开了,丝毫不理会她们眼神里的敌意。

  毕竟,我可是这村里唯一进过花步挽家院子的女子,即便我是摔进去的!

  他们嫉妒我也是应该的。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才知道花步挽身体已经好了。

  前几日他家院门一直闭着,我也不知晓他到底怎么样了。

  看来,是时候去取我的小鱼干了!

9  

  我把小鱼干朝空中扔了个抛物线,那肥猫竟一跃而起,在小鱼干落地之前一嘴接住了。

  “这小鱼干有这么好吃吗?看把你馋的!”

  肥猫专注的啃着小鱼干,连一个眼神也不给我。

  但这不影响我跟它交流。

  我支着下颌,继续道:“你每次想要小鱼干的时候,都会来寻我,那我是不是也该去寻他呀?”

  肥猫已经啃完小鱼干了,正心满意足地舔爪子。

  它半眯着眼睛,斜睨了我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却读懂了它那个眼神。

  它让我今晚就行动!

  真不是我没耐心,是它觉得择日不如撞日。

  我潜入花步挽家院子的时候,一轮圆月已悄然爬上树梢了。

  之所以是潜入,那是因为我根本没走正门。

  前几日,在院中遛弯消食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扇门。

  这扇门掩在厚厚的藤蔓之下,长满青苔,已差不多和墙面融为一体了,不仔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

  这扇门的另一边,正好是花步挽家的院子。

  当初我买这庄子的时候,原本是想将隔壁一起买的,但隔壁已经有人看上并交付定金了。

  听卖房那大哥说,这两个院子原本是两兄弟修的。

  所以这院墙上修了一道门,并不奇怪。

  那门常年隐在藤蔓下,木头早就霉烂了,我并未怎么使劲儿,就推开了。

  这院子的构造和我家院子一样,所以我很轻松就找到了花步挽的房间。

10

  房内的灯火还亮着。

  他的房门没锁,我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

  我看着斜靠在床头的男人,他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修长白皙的手上捏着一本书,墨色长发如水泄下,面如冠玉,顾盼生姿。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迎着花步挽愣愣的目光,笑盈盈走过去,娇嗔道:“公子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与我春风一度的,却不守承诺。”

  很快,花步挽的脸就一片绯红了。

  真是经不起撩!

  就他这不经撩的样子,和他大名鼎鼎的“情场浪子”头衔,可是大大的不符。

  好的名声有掺假的嫌疑,怎么连坏的名声也有人顾水军了吗?

  我不理解。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平时看起来儒雅清冷的男人,已经将我打横抱起朝床榻的方向走去了。

我正心里怦怦然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花步挽低沉的声音。

“可是想好了?”

“嗯。”

  “怎么好像变重了?”

……

  我就说嘛,这段时间胃口太好了,一定胖了不少。

  唉,等等,他怎么知道我比以前重了?

  我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已经将我轻柔地放在塌上了。

  “我这人从不食言。”

  我感觉自己像颗鸡蛋一样,没几下就被剥得一干二净了。

  他大手一挥,挂在两边的床幔都垂落了下来。

  大概是察觉了我在发抖,花步挽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我的脊背,嗓音暗哑道:“若是后悔了,还来得及。”

11

  我伸出纤白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勾起嘴角,在他耳边轻声呵气:“都这时候了,花公子还能放我走吗?”

  “我给过你机会了!” 

  烛火轻晃,和柔白的月光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一开始,花步挽真的很温柔,但后半夜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温润不再,如狼似虎。

  我实在是受不住了,一直哭着求他都没用,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他才停下。

  我实在是扛不住了,闭上眼就睡着了。

  他在我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楚。

  睡得正沉的时候,一阵哗啦的水声把我吵醒了。

  我往旁边一看,已经没了花步挽的身影。

  辛勤卖力了一晚上,他竟然不困,大清早就洗澡了。

  我掀开被褥,瞥见了床上那抹破碎的红,如一朵凋零的花。

  估计没人会相信,我与薛木成亲两年了,竟仍是完璧之身。

  谁能想到,我甄梅俪从一众求亲者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夫君,竟是个身有隐疾的。

  新婚之夜,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他说他怕失去我才隐瞒我,但都出于真心。

  那时我想着,不过是生病而已,我财大气粗,我就不信我遍寻大邺朝会找不出一个可以治好他隐疾的大夫。

  这一治就是两年……

  我捡起地上的衣裙,快速穿上就开门离去了。

  一开门,就见到黑九正站在门外,脊背挺直得像一颗树。

  我吓了一跳,问道:“你啥时候站在这儿的啊?”

  黑九面无表情答道:“属下一直在。”

  我老脸一红,提着裙子就跑了。

12

  事实证明,我对花步挽的判断是无比准确的。

  他确实有一把好腰。

  我也确实两天都下不来榻。

  李叔李婶还一脸担忧,以为我病了,想去请大夫,被我红着脸劝阻了下来。

  谁知道花步挽这么能折腾啊。

  也因此,我这几日都没力气外出蹦哒。

  结果第三天晚上,花步挽竟然又翻进了我的房间。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喝着李婶给我熬的补气汤。

  李婶说我这几日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担心我气虚,专门给我熬的。

  花步挽瞄了一眼我手中的碗,拧着眉开口:“你生病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汤一饮而尽。

  “没有,这只是补药,喝来强身健体的。”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前两天下不来榻这种丢脸的事情,我怕他得意,更怕他觉得我娇气。

  他眼中露出讶异:“既然没病,这几日,为何不来寻我?”

  什么?

  我没听错吧?

  他竟然问我为何没去寻他,难道我们俩不仅是有一夜的情缘?

  那我可太亏了,白白浪费了几天啊!

  可话又说回来,前两日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我以为他只愿意跟我好一次呢。

  “我还可以来找你的吗?”

  我也直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嗯。”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不看我,一抹红却悄然爬上他的耳尖。

  烛火摇曳。

  昏黄的烛光里,他长睫微翘,眉眼如画,泛着如玉般的光泽,看得我心神一荡,只感觉他在勾饮我。

  我也朝他笑得嫣然,起身,拉着他的修长的手,朝床榻一步步走去。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小鱼干,不是我威逼利诱的哦。

  不吃白不吃。

13

  不过,这一夜,他倒不像上一次那般不知节制了,三更时分就停歇了。

  他起身的时候,我累得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忽然,我感觉额头上有温热的触感,怪痒痒的。

  他清润的声音在我耳边絮叨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我就只记住了一句话:我明日有事外出,七日后才回来。

  还来不及思考,我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又睡得很沉。

  一醒来,就看见刺目的阳光从轩窗透进来,而那只肥硕的狸花猫就这么眯着眼,躺在这小片光影里欢快地打滚。

  我赶紧掀开被褥看了看自己。

  还好,我穿戴齐整,不然就让这只肥猫饱眼福了。

  没想到那花步挽这么贴心,还帮我穿好了衣服,我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何能同时拥有那么多红颜知己了。

  除却他那让女人垂涎的长相,加之富商这个身份,对女人还这么贴心,自然是他轻轻勾勾手指头,就有一堆女人趋之若鹜。

  我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他甚至连手指头都不用勾,我就已经提着裙摆屁颠屁颠朝他奔过去了。

  只可惜我已成亲了!

  若是相逢未嫁时,我一定想尽办法把他弄到我府里,让他日日只对着我一个女子,那样别的女子再没了觊觎他的机会。

  那肥猫见我醒了,也睁开了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想要小鱼干了。

  “如果让你把你的小鱼干分给别的猫吃,你愿意吗?”

  那肥猫正呲牙咧嘴地咬小鱼干,抬眸白了我一眼。

  我确定我没看错,他竟然朝我翻白眼!

  这肥猫胆儿越来越肥了,吃了我的小鱼干,还给我甩臭脸。

14

  其实,我真是赚翻了。

  那解毒丸虽然卖价是一千两,但我的成本价还不足五十两,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也就是说,我就花了五十两,就买了花步挽两夜,这可比那风易离便宜太多了。

  半年前,风易离就在我对面弹弹琴,就收了我五百两,我连他一根手指头可都没摸着。

  这个想法让我心情瞬间好了不少,连看这只肥猫都不碍眼了。

  只是我数了数日子,我来这庄子已经一个月了,再等一个月,薛家老小估摸着也该回府了。

  这样舒适的日子,终究是有限的。

  我的心情一下又跌落了下来,直到我溜出门,看见隔壁紧锁的院门时,心情更是跌落到了谷底。

  他果真出远门了。

  怎么办,还不到一日不见,我已经觉得如隔三秋了。

  我决定回黎城逛逛,在热闹的地方,人就不容易期期艾艾了。

  糖醋鱼、绿豆糕、话本子、茶楼,我来啦……

15

  “听说圣上已经缠绵病榻一个多月了,还不见好,指不定这安王将来……”

  “唉,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瞎说!”

  “我说的是真的,那安王可是当今太后的亲儿子,而圣上只是一个洗脚婢的儿子……”

  “圣上这病,来的蹊跷啊,不是年初才刚满二十吗?”

  “是呀,圣上也算是励精图治了,登基三年了,后宫却连一个女人也没有,这样勤勉的皇帝,是百姓之福啊!”

  “唉,可惜了……”

  这茶楼包厢的隔音效果也忒差了。

  我不过就想坐在这儿,安安静静饮一会儿茶,就已经听了一耳朵朝堂风云了。

  隔壁包厢那几位大哥一定想不到这隔墙是真有耳呀。

  不过我倒还蛮好奇的,这个皇帝都弱冠之年了,还没有过女人,怕不是像薛木那样,有隐疾吧?

  在黎城溜了一整天,肆无忌惮的吃吃喝喝买买买之后,我的心情果然就大好了。

  我在街上百无聊赖的溜达,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街。

  这条街离主街有点远了,街上只稀稀拉拉几个行人。

  我驻足望着几步之外的一家酒铺,门楣上“花溪酒铺”几个字非常惹眼,看得出来题这字的人十分自信。

  此时,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在门口逗狗玩儿。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蓝色齐胸襦裙的女子疾步走了出来,轻斥了女童几句,就抱起女童回屋了。

  我抬步走了过去,喊了一句“老板,买酒”。 

16

  正蹲着同女童讲话的女子应了一声“好”,抬头看向我时,眼里露出讶异和慌乱。

  “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指了指她身上的蓝色襦裙:“这蓝色和你很配,上等的云锦,是缎记绸缎庄买的吧?”。

  白芷大概被我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色微红:“小姐说笑了,小姐的衣服才是最为上等贵重的面料制成的。”

  “我已经不是你家小姐了,你倒不必跟我这般客气。”

  我朝柜台上拍下一张银票,笑道:“我要一壶酒,不要最好的,只要最贵的!”

  白芷闻言,只笑着说我还是如从前那般出手阔绰。

  她拿出一坛酒,递给我。

  我没忍住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女童,一身粉色衣衫,衬得她很是粉嫩可爱,一双杏眼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你这女儿长得可真可爱。”

  我是真诚地赞叹,白芷却似乎晃了一下神,酒还没递至我手中就突然放手了,黑色的碎瓷散落一地,酒也全潵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重新给小姐拿一壶。”

  白芷一脸歉然,我却笑了笑,不在意道:“没事,再给我拿一壶就行”。

  我想起以前,白芷还是我的大丫鬟时,做事情一直是很细心妥帖的,几乎从未犯过什么错。

  那时,我还想着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再多给她添点嫁妆,以保她后半生生活无忧。

  可我没想到,她却有自己的想法,三年前找我赎回了卖身契,来西街开了一间酒铺。

  那时我还问过她哪里来的银子赎身,她说自己攒的银子。

  可她当时的月银是我给的,她实际上根本攒不下来银子,因家中还有个病重的母亲,她时不时还从我这儿讨一些药。

  她不知晓的是,她那卖身契我原本是打算待她嫁人时,作为嫁妆送给她的。

17

  路过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身边时,我把酒坛搁在他们面前,也不理会他们面面相觑的表情就转身潇洒地走了,深藏功与名。

  回到庄子后,我开始一天天地数着日子。

  可等我数到七时,隔壁的院门仍旧紧锁着,门口的落叶也铺了厚厚一层。

  我倚在贵妃塌上兴致缺缺地翻着话本子,那肥猫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玩着布球。

  “你说,那花步挽不会是怕我缠上他,故意溜走的吧?”

  我恶意拿走肥猫的布球,倾身问它。

  肥猫朝我“喵”了一声以示不满。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他家看看?”

  肥猫继续盯着我手里的球,又喵了一声。

  “他家里都没人,我这么去,不太好吧?什么……你说不就是去看看而已,有啥不好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去看一看吧!我可先说好了,这是你非让我去的哦,并不是我想去的。”

  肥猫:喵~

18

  明月高悬,虫声四起。

  我打开了与隔壁院墙相连那道门,悄悄摸摸地钻进了花步挽的房间。

  我扫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直奔向衣柜所在之处。

  如果花步挽真的走了,这衣柜里应该不会留下太多衣服。

  我的手才刚刚碰到衣柜的把手,就感觉后脖颈处忽地一凉,像是有一条冰凉的蛇缠绕着,遍体生寒。

  我骇得大气都不敢出,手也止不住颤抖。

  待我慢慢转过头,借着苍白的月色,方看清一把亮晃晃的剑与我的脖颈不过一指宽的距离。

  顺着剑的方向,我看清来来人。

  “黑九,你别......别动不动就拿剑指着我,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我先发制人。

  黑九仍旧沉着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怎么是你?你为何会在公子房里?”

  “我.......”

  我还在纠结怎么编一个理由,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黑九,不得对甄姑娘无礼!”

  只见来人踏着月色缓缓走进来,一身月白袍服似镀上一层白光,让他修长挺拔的身姿显得优雅又矜贵。

  “公子,她擅自……”

  黑九还倔强地不想收回剑。

  花步挽瞪向他,不怒自威。

  黑九只得收回剑,默默退至门边。

  见到花步挽出现那一刻,我整颗心都雀跃了起来。

  我刚准备提起裙摆朝他奔过去,就发现他后面还跟着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也是一身月白衣衫,容姿温婉,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我朝她看去的时候,她也正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我,这评判的目光让我不太舒服。

  我瘪了瘪嘴,止住脚。

  花步挽却朝我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声音柔和而低醇:“夜里天凉,怎地穿这么单薄?”

  我闷闷开口:“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我说过七日便回,你怎地不信我?”

  见我低垂着头不语,花步挽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子,这个人,怎么处置?”

  我循着黑九的声音看过去,才发现门口还有一个人,约摸四五十的年纪,衣服一看便是上好的面料,非富即贵。

  只是此时他双手被绑在背后,嘴也被一团布塞着。

  我望过去的时候,那人突然就冲向了旁边的柱子。

  我吓得捂住嘴。

  虽然我是黎城第一女富豪,可我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除了少数时候需要我作决策,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待在府里悠闲地数数银子罢了。

  我承认我没怎么见过世面。

  这画面太刺激了,我有点不太敢看。

  花步挽很快就将我揽进怀中:“别怕!”

  等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了黑九和那个人的身影,唯有那个白衣女子还站在一旁。

  我推了推花步挽,示意他这里还有别人。

  花步挽放开我,朝我开口道:“你先回去,明日我再来寻你!” 

  我不开心地瘪着嘴,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口挪步。

  大概是我眼中哀怨太重,花步挽无奈地笑了笑,拽住我的手臂,往后一扯,对旁边的白衣女子轻声道:“时辰已晚,心音还是先去休息吧!”

  言罢,不知哪里又跑出来一个黑衣侍从,恭恭敬敬地朝花步挽行礼后,带着那个叫阿音的白衣女子走了。

  我看见白衣女子走时眼底一闪而逝的失望之色,心里也有点窒闷。

  可还没等我问点什么,花步挽已经将我抱上了榻。

  我有很多话想问却没来得及问,嘴就已经被堵住了。

这一夜,他滚烫的身体如一团火将我包裹着!他又似初次那般发狠又磨人,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才温柔地啄了啄我脸颊上的泪,放过了我!

  五更时分,花步挽已经睡熟了。

  我这才看清他脸上竟然有胡茬,怪不得刚刚扎得我又痒又疼。

  他看起来很疲惫,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刚刚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心音又和他是什么关系,一看就是对他有意,该不会也是他的红颜知己之一吧?

  早就知道他是个多情浪子了,不是吗?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上他的,为何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呢?

  我轻手轻脚下榻,穿好衣服开了门。

  刚走到拐角处,就见那颗桃树下有一个白衣人影。

  我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任谁在半夜里撞见一个长发白衣的人,也会心里咯噔一下吧!

  而那白衣人影却朝我缓缓地“飘”了过来,好吧,其实是走的。

  她被风吹得乱舞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真切,所以愈加可怖。

  我刚准备转身往后跑,那“女鬼”却叫住了我。

19

  “甄姑娘,留步请。是我,我叫赵心音。”

  我转头,看向已经走到我面前的赵心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大姐,大半夜不睡觉,穿着成这样到处飘荡,真的很吓人,你不知道吗?

  “可以和我聊聊吗?”

  她声音很轻柔,仿佛四月的暖风。

  我望着天空泛起起一丝微光,心想这一夜又别想睡了。

  和赵心音站在池塘边的时候,我思忖,若她将我推到池中,我获救的几率有多高?

  似是看穿我的忐忑,赵心音笑道:“甄姑娘放心,我不会把你推下池中的,我选择这里,不过是觉得这里不容易隔墙有耳罢了!”

  我放了心,讪讪笑道:“我怎么会这么想赵姑娘呢?我只是在看这池塘里有没有肥鱼,我家有一只肥猫,特别爱吃鱼!”

  “甄姑娘可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

  我可以说我不想知道吗?

  “我与他自幼相识,若非三年前,他父亲亡故,他需守孝三年,我大概已是他的妻了!”

  花步挽有未婚妻吗?还是这样的大家闺秀?

  虽然花家在苏州城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但士农工商,这商仍旧是排在末尾的,他怎么能有这样一个一身书卷气的未婚妻?

  且他之前还当着赵心音的面与我如此亲近的这也未免太不把赵心音当回事了。

  不应该吧?

  赵心音似在跟我说,又似在对自己喃喃自语。

  “你不会知道,他这些年是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不就是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日子吗?”

  这花步挽的名声可是远近皆知,一个不思进取的纨绔,整个大邺朝无人不知的吧。

  赵心音却只是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继续缓缓说道:“他父亲亡故后把家业交给了他,可他那嫡母和嫡母生的弟弟,却一心想争夺家产,一直害他,若非有以我父亲为首的一干人帮扶,他更是举步维艰……”

  我确实从未想过,日日流连花丛斗鸡走狗的花步挽竟过得如此艰难,倒是隐藏得很深啊!

  花步挽有弟弟吗?

  这信息量有点大,我还没消化完,赵心音又开口了,声音柔和而坚定。

  “无论他后院以后有多少女子,我都不会介意,毕竟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而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终究都会是过眼云烟罢了!”

  以色事人?

  她这是夸我有姿色?

  她一直望着池塘,讲得太过投入,一转头见到我两眼泛泪,仿佛惊到了,眸中露出不忍和怜悯。

  “我这并不是在针对你,甄小姐别太难过?”

  赵心音不知道,我活到十八岁,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夸我好看,而不是说我财大气粗。

  我没忍住开心得眼含热泪了。

  可几日后,我才弄明白那赵心音根本不是在夸我,而是在骂我呢!

  虽然我从未存有和花步挽长长久久的心思,可她那些话也着实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20

  接下来几日我都未踏出院门。

  而花步挽,也没再来寻过我。

  我大概是有一点难受的,饭都比之前少吃了半碗,也提不起精神来梳妆打扮了,日日都披散着长发在院子里晒太阳逗猫。

  第五日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见到花步挽,反而等来了我那多日未见的夫君薛木。

薛木是在上午出现在我院子里的。

那时我才刚起床,还未梳洗,一头墨发蓬乱飞散堪比鸟窝,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

大概是第一次见我这么返璞归真的模样,薛木愣了半天似是才认出我。

我不甚在意地问要不要来一个包子,被他一脸嫌弃的拒绝了。

  薛木说他刚从杭州回来,就听下人说薛老夫人携一大家子去承德避暑,却单单留下了我,所以特意赶来道歉。

  我看着他这张俊朗如月的脸,以前我也曾沉迷于他的美色中。

  奈何他不举!

  可如今再看这张脸,还是那样的眉眼,却怎么看都觉得比花步挽差太多了。

  大概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薛木误以为我为薛老夫人的做法生气。

  “母亲年事已高,做事难免有点偏颇,你作为薛家长媳,应多体谅体谅她!”

  我心底冷笑,没控制住情绪,用力地搁下茶盏。

  薛木怔了怔,大概没想到平日里柔顺的我竟然会发脾气,又放柔了声音。

  “这次确实是母亲做得不妥,等她回府,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她,但你也不应该一声不吭就这么一个人跑出来这么久!”

  我扯了扯嘴角:“那我们现在就回府吧!”

  反正迟早都得离开的,早几日晚几日也没什么差别。

  薛木似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劝动了我回府,还愣了一会儿。 

  等我拾掇好自己,收拾好包裹,踏出院门的时候,我没忍住往花步挽的院子里瞟了一眼。

  心里似乎期待看到些什么,却发现他家院门紧锁。

  我想,我大抵也不用同他告别了。

  他未婚妻都来了,不久后应该也会成婚了。

  我和他这段不期而遇的露水情缘,不过就是黄粱一梦罢了,不值一提。

  可不知怎么回事,心里还是有点堵得难受。

21

  马车摇摇晃晃。

  看着外面渐行渐远直至隐没在山里的村庄,我心里一阵怅然若失。

  一到薛府,我就见到了薛老夫人走时乘坐的那辆马车停在了门口,一堆小厮正从马车里搬东西进府。

  我瞥了一眼坐我旁边的薛木,没忍住露出了个讽笑。

  怪不得突然就回来了,还亲自来接我回府,原来是知道薛老夫人他们要提早回府了,怕薛老夫人发现我不在府里生气吧!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果然,一进府,就见薛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沉着一张脸。

  她本就上了年纪,脸上也没什么肉,下巴很尖,眼睛又鼓,是人们口中的典型的刻薄相。

  此刻,她正横眉瞪着我,就更显得刻薄了。

  “这段时日,你都去哪儿了,还让木儿来接你,你还知不知道你是我薛家的人!”

  一个多月不见,薛老夫人讲话还是那般中气十足。

  我轻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薛家的人啊,毕竟一大家人都去承德避暑了,唯独没带我,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嫁进薛府两年,我一直都是柔顺恭敬,一点没有身为黎城第一富商的架子。

  往日里,无论她怎么阴阳怪气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安排多少大夫给我诊脉,逼我喝多少助孕的苦药,我都是笑脸相迎逆来顺受的.

  这还是薛老夫人第一次见我这么“不恭顺”。

  她气得用手指着我“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薛木却冷眼看着我,又劝慰了他母亲几句,薛老夫人才被人扶着离开了。

  晚上一大家人吃饭的时候,那个酱肘子一端上桌,那油腻腻的气味往我鼻子里一钻,我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捂住嘴,赶紧跑外面去吐了一会儿才舒坦了点。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桌上一群人都盯着我看,神色各异。

  薛老夫人是破天荒地对我笑了,而薛木却黑沉着脸,仿佛有人欠了他好多银子似的!

  很快我就知晓这是为何了,因为薛老夫人让人请了大夫给我把脉。

  那大夫一手摸着花白的胡子,一手在我的手腕上停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起身,一脸喜色朝薛老夫人和薛木拱手道:“恭喜老夫人,恭喜大少爷,大少奶奶这是喜脉啊!”

22

  什么?

  我……有孕了!

  薛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儿了,还闭上眼睛,双掌合拢,一个劲儿在那儿念:“老天爷开眼了,我家木儿终于有后了!”

  说完,也忘了今天下午如何对我疾言厉色似的,拍着我的肩,一脸慈爱:“你想吃什么尽管给娘说,娘让人给你做!”

  薛木却自始至终都沉着脸,不发一语。

  等回到荷风苑的时候,薛木一把将我扯进房间,我没站稳,跪倒在了地上,冷硬的地板磕得我的膝盖生疼。 

  顾不得膝盖上的刺痛,我下意识用手捂住腹部。

  “你肚里的孽种是谁的?”

  薛木的声音冰冷,眼含怒意。

  我无视膝盖上的痛意,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行至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扬起唇角。

  “你是我的夫君,这孩子当然是我们的啊!”

  “胡说,我都没碰过你,你怎么可能……”

  我轻呷一口茶,悠悠开口。

  “与你成婚两年,每日晨时去向婆母请安,她总让我顶着露气在门外等候至少半个时辰。”

  “助孕的苦药,我日日都在琢磨怎么才能偷偷倒掉?”

  “婆母也时不时都骂我是一个不会生蛋的母鸡。”

  “就连晚我半年进门的弟媳都能明里暗里地看不起我。”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即便如此,我都从未怨过恨过,也从未想过向婆母坦诚:不是我不行,是她的儿子不行!”

  我放下茶盏,望向薛木。

  “你说,若婆母知道你有隐疾,会怎样?”

  薛木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

  “你……你说过你会等我治好的,没想到你竟如此水性杨花不守妇道!”

  “我已经等了你两年啊!这两年,大邺朝的大夫,我都给你寻了个遍啊,可你这病情却毫无进展……”

  薛木咬牙道:“明天就把这孽种处理掉,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呵,薛木啊薛木,你是不是真以为我嫁给你这两年温柔和顺,你就真以为我甄梅俪是个软柿子了!”

23

  我忆起第一次见到薛木的场景。

  那个站在阳光里的翩翩公子,似乎是盛着光的,和如今这个歇斯底里一脸怒容狰狞的男子完全不同。

  烂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一个儒雅俊朗的公子,虽手无缚鸡之力,却勇敢地救下了一个被一群歹人围住的女子。

  看着一身是血的他拼命护住我的模样,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傻子啊!

  那时父亲已经时日不多了,缠绵病榻已久的他却始终放不下我,希望我能早日觅得良人,托付终身。

  父亲说:“这么大份家业就给你一个女娃娃,也不知是福是祸啊!为父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可靠的夫君,他能爱你敬你护你,我才能瞑目啊!”

  等我拉着薛木到他榻前的时候,他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闭了眼,咽了气。

  没想到吧,我那精明了一辈子的父亲,也能看走眼。

  而我,从小随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看人很准的,却也一样看走了眼。

24

  这几日,我在薛府的待遇是嫁进薛府都从未有过的。

  连平日里爱对我冷嘲热讽的弟媳,见着我都绕道走了。

  第二日,薛木偷偷找了两个强壮的婆子,想让她们强行灌我堕胎药。

  被我身边的丫鬟绿翠丟了出去。

  在薛府两年,薛木也是第一次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丫鬟是个练家子,且功夫不差。

  笑话!

  我可是黎城第一女富豪,经历过差点被人绑架的事情后,能进我府里的下人基本都得有两下子才行。

  除了薛木偶尔回来,会一脸厌憎地看着我以外,回到薛府的这段日子还是很舒坦的。

  我感觉自己都又胖了几圈。

  这个认知直到我进宫后就更清晰了。

  我爹在世的时候,约摸每隔几年都会进一次宫,每一次进宫,都会一脸肉疼地拿出去不少银子。

  所以,一收到进宫的帖子,我就知道宫里的贵人指定是又缺银子了。

  不过这倒是我第一次进宫。

  一进宫,才发觉宫里那些宫女各个都瘦不拉几没几两肉。

  一看背影,各个都是腰肢纤细的窈窕美人,可从前面一看又几乎都是一马平川。

  我有点搞不懂这种审美,难道宫里对女子体重有要求,长得胖点的就会被辞退吗? 

  大邺朝所有的富商都被邀进宫了。

  而最让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见到了花步挽。

  只是,这个花步挽却并非在大碗村那个与我有几次露水情缘的花步挽。

  那花步挽进来的时候,周边的人都一脸鄙弃的模样,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八卦之魂让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他们大部分的窃窃私语。

  我看着坐在最前排那个一身宝蓝色金丝滚边长袍的男子,他头上那顶宝紫金冠简直快闪瞎人眼。

  一身贵气让人都快忽视了他一张俊秀的脸,但这脸和我遇见的那个花步挽还是差了点,气质也大不相同。

  我认识的那个花步挽,清冷儒雅,举手投足间是清贵又优雅。

  也唯独在榻上的时候,会失去冷静自持。

  而这个花步挽,嘴角习惯性地上扬,一双丹凤眼时常噙着笑,仿佛最温润好脾气的模样,眉宇间透着放荡不拘。

  是个好看的男子,却让人觉得不够沉稳可靠,典型的纨绔形象。

  总而言之,他这模样与传闻中的花步挽是非常贴合的,怪不得当初在大碗村,我时常觉得花步挽不像个浪荡子。

  可那个院子又确实是花步挽名下的,我叫他花公子他也未曾反驳过我,难道他是花步挽的兄弟?

  也不对啊,这花步挽好像是家中独子!

  我在那儿苦思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等来了一身蟒袍的皇上。

24

  据说最近边境时常有敌寇扰民,朝廷可能要征兵打仗了,可养兵需要银子啊,如今国库不算充盈,自然就打起了富户的主意。

  不是说这皇帝前阵子病了吗?怎地又这么快好了!

  抬头看清上首那个穿着明黄蟒袍的男人时,我浑身一震,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

  那人身形颀长,俊美无俦,即便表情清冷,那如雕刻般精致的五官,也让人心神一荡。

  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了!

  我也曾为了这张脸恬不知耻地去爬墙,自荐枕席。

  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他重逢,更没预料到他是这样高不可攀的身份。

  我坐得比较靠后,又尽量低垂着头,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毕竟我此刻又是妇人打扮,和在大碗村疏懒的装扮大为不同,他应当是不会注意到我的!

  正当我神思不属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宫女唤我,说安乐公主久闻我黎城第一女富豪的大名,想见一见我。

  我抬眸望向上首,发现早没了皇上的身影。

  有贵人要见我,我自是无法拒绝,可还是难免心中不安。

  小宫女领着我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处殿宇后,就退下了。

  我轻轻推开门,甫一踏进去,就被人一下子抱住压在了门上。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人,唇瓣已被含住了。

  我睁大双眼想挣扎,那人却将我手压在身侧,根本动弹不得。

  我大骇,准备抬脚踢那人要害处时,那人却放开了我。

25

  “怎么,不认识我了?”

  而一身明黄蟒袍的男人,此刻正挑着眉一脸兴味地睨着我。

  我忙俯身行礼,却被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止住了。

  他戏谑道:“以前怎么不见你与我这般客气?”

   这话说得,以前我也不知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啊!

  说罢,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细细端详了一阵我的脸,眸中露出欣赏惊艳之意。

  “你这般打扮,倒也颇为好看!你之前为何不告而别了?我派人寻了你好久。”

  “以前是民妇不识好歹,不知是皇上,还请皇上看在民妇不知情的份上,对民妇从轻发落!”

  一说完我就屈膝跪下了。

  这宫里的地板可真硬,我才刚跪下就感觉膝盖硌得生疼。

  突然有点同情生活在宫里的人,每次见到皇上都要下跪,万一皇上不高兴或者忘了叫他们起来,那岂不是得一直跪着!

  就像此时,他就没唤我起来,而是突然冷了一张俊脸,居高临下的睨着我。

  虽未抬头,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怒气!

  “你说你是什么?民妇?”

  知道他是皇帝后,我才知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并不是我不想继续隐瞒我的身份,而是我知晓他既已认出我,我若继续隐瞒,就是罪加一等了!

  我这应该是犯了欺君大罪,虽然他也一样骗了我,可谁让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不过一介平民呢!

  “是的,民妇甄梅俪,乃黎城薛家长媳。”

  说完后,我本就低着的头垂得更低了。

  空气似乎有片刻凝滞,落针可闻。

  “呵……你在跟朕开什么玩笑!”

  他的声音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冷厉。

  我刚准备抬头,他便一下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扯了起来。

  他黑眸里酝着一团火,似要将我烧灼。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你是谁?”

  我感觉自己肩膀都快被他捏碎了。

  认识他这段时日,他一直是清清冷冷,一副儒雅公子的样子,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

  即便是在塌上,他有时候过分了点,我一软着嗓子哭疼,他即便不停下,也会柔声哄我。

  我知晓是我自己先招惹了他,可他不也骗了我吗?

  “皇上不也骗了民妇吗?您根本就不是花步挽公子,却一直默认了这个身份!”

  大概是看到我我痛苦的表情,意识到自己捏痛我了,他终于放开了我。

  “朕何时说过自己叫花步挽了,朕在民间行走,的确是自称姓花,那是因为我母妃姓花。”

  这下,我真的哑口无言了。

  他确实未曾说过他叫花步挽,是我误以为他就是花步挽罢了。

  似是想到什么,他又厉声道:“等等,是不是太后派你来的!”

  什么……太后?

  我连他老人家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好吧。

  “民妇不知道什么太后,这是民妇第一次进宫,民妇当时只是以为您是花步挽公子……”

  我后面的话根本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

  “你竟然将朕与那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花步挽相提并论!”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妃的娘家就是苏州的花家,那花步挽怎么也算你表兄弟吧,你觉得你这样说别人,真的好吗?

  “你的意思,若当初你遇见的是花步挽,你也会翻墙来看他,邀他同你春风一度?”

  看着他越靠越近,眸中盛怒难掩,我只得弱弱开口:“当然不是,民妇当时是见到皇上丰神俊朗,为色所迷,才……”

  我说的是实话。

  刚刚我还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遇见的是那个真的花步挽,我还真不一定能看得上。

  那花步挽虽长得也不错,但还没有好看到让我惊艳的地步。

  当初能这么不要脸面的缠着“花步挽”,一开始,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我自认为好看的男子也见过不少,就连薛木也是黎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可我不得不承认,皇上这皮相,确实是我见过的男子里面最好看的。

  也不知我这句话是不是取悦他了,他周身的寒气散了一点了。

  可他仍旧一步步向我逼近,很快我就退至门边,一下撞到了门上。

  皇上却未止步,靠了过来:“你可知欺君是重罪!”

  “民妇不是有意欺君的,还请皇上……”

  “你再说一个民妇试试……”

  我彻底怂了,不敢再开口了。

  皇上捏起我的下颌抬起,盯着我的眼睛咬牙道:“既已成婚,为何还来招惹朕?”

  “你凭什么认为,朕会要一个嫁过人的女人!”

26

  皇上说完那句话,就拂袖离开了,很是愤愤然的样子。

  可怜我对这偌大的皇宫根本不熟悉,最后一路问了好多宫人,才找到了出宫的路。

  等出了宫,坐上轿子后,才感觉双腿都软了。

  不是累的,是吓的!

  等回到薛府,瞥见薛老夫人对我不满的眼神,我都没心思在意了。

  薛木也一脸不善的看着我。

  这母子俩可真是搞笑。

  之前听闻我要进宫,就旁敲侧击,想让我带薛木一起去。

  笑话!这宫里岂是想去就能去的!

  他们不过是想借着进宫的机会,多结交一些富商权贵罢了!

  薛家在薛老爷子还在世时,生意也是遍布大江南北,可薛木接手后,就不太行了。

 薛木并不擅经商,好多家铺子都亏损关闭了。

  长此以往,没多久,这薛家可能会从黎城“十大富户”里除名了。

  接到宫里的帖子后,薛老夫人一连几日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带薛木一起去,薛木虽没明着说,可那几日也未出门,一直在家里候着,看我反应。

  见我最终还是一个人进了宫,这薛老夫人指不定得在家里怎么骂我呢。

  我一进门,薛老夫人就哼了一声。

  我朝她拜了拜就抬脚走了,耳中还传来她气冲冲的声音。

  我刚刚进屋坐下饮了一口茶,薛木就来了。

  “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你不仅不守妇道,连进宫这样难得的机会也……”

  今天的茶怎地这般苦!

  我搁下茶盏,抬眸望着薛木,笑了笑。

  “并非我不愿带你,你可知进宫一趟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朝廷要出兵抗击北戎,今日进宫的人,每人都捐了不少银子,最少也是一万两白银,多的十万两,你觉得你能出得起这些银子吗?”

  薛木的脸突然红了。

  我再接再厉道:“难不成你是巴望着我帮你们薛家出这份银子吗?”

  薛木彻底怒了:“你我本是夫妻同体,哪里需要分什么你我,看来你根本不把自己当作薛家人!”

  我气笑了:“你都和别人在外面生儿育女了,你还跟我谈什么夫妻同体,不觉得可笑吗?”

27

  薛木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你……胡说什么……我……我……”

  “连有隐疾这样恶心的借口都能找出来,就为了给你心心念念的人守身,还真是令人感动呢!”

  “你别血口喷人!”

  “呵,你以为我蠢笨了两年就能蠢笨一辈子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缎记绸缎庄的上等云锦,整个黎城不过就五匹,我花了千金才得了三匹,可一个小小的酒娘子,竟然也能穿得起!”

  “花溪酒铺那几个字,是你写的吧?”

  薛木颓然坐下,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之色。

  “我可不想做一个棒打鸳鸯的坏人”,我深吸一口气,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笔墨,递给薛木:“薛木,我累了,我们和离吧!”

  薛木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并不接我手中的纸笔。

  “难不成,我若是薛家大少奶奶,你那心上人还能进得了薛府?即便她进得了薛府,你又总是东奔西跑的,你以为你能护得住她和你们的孩子吗?”

  “你……”

  薛木气得站了起来,抬起手指着我,一脸怒容。

  “还是说你以为,你都这样对我了,我还能如以前那般全心全意待你,不计得失地帮你们薛家?”

  见我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薛木冷冷开口:“与我和离后,即便你家财万贯,也不过是我薛木的下堂妻罢了!”  

  言罢,将写好的和离书恶狠狠地扔向我就夺门而出了。  

  拿到和离书后,我一刻也不想在薛府多待了。

  从知道薛木和白芷的事情时,我当即就想和离了。

  可那时候又有点不甘心,觉得就这么和离,太便宜他薛家了。

  毕竟这两年,薛木可从我这儿调了好些个力掌柜走,他好多生意,都是我在给他出谋划策,他决策失误弄成的烂摊子还经常是我去帮他收拾。

  如今,我已经把我的人都调走了,是时候离开了。

  行至薛府大门口时,薛老夫人却来了,拦着不让我走,口口声声说我怀着薛家的种,不能走。

  我还没开口,薛木却喝道:“母亲,那孽种根本就不是我的!”

  薛老夫人怔了怔,气得抬起拐杖想打我,被薛木拦住了。

  我却笑了:“老夫人,虽然我肚子里不是你薛家的种,但您确实有个孙女呢,如今都快三岁了。”

  我不理会薛老夫人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继续道:“最可笑的是你儿子跟我说自己有隐疾,不能行房,却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而那个女人还是我以前的大丫鬟呢!”

  薛老夫人看着薛木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薛木跪了下来,恳求道:“母亲,您可知儿子五年前出去走商,路遇匪徒,被劫了钱财,又遇大雪,茫然无助之际,是芷儿救了我。她给了我一袋银子,我靠着这些银子才得以平安归来!儿子这一生都不会辜负芷儿的,更何况她还给我生了孩子!”

  没想到薛木这个妈宝男,竟然还真有勇气向薛老夫人坦诚一切。

  薛老夫人气得闭了闭眼,一拐杖敲向薛木的背:“你糊涂呀!你可还记得你是薛家长子,是薛家的支柱啊,竟然为了一个心思不纯的女人……”

  “芷儿不是心思不纯的女人,她对儿子是一腔真心……”

  没想到薛老夫人都比这个薛木耳聪目明,她虽为人刻薄了些,但眼力都比这薛木强多了。

  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

  我朝薛木淡然道:“当时,你是不是腿受伤了,倒在扬州城外的雪地上,有一辆马车经过,下来一个女子,给了你一袋银子,那袋银子刚好是五十两?”

  薛木抬起头看着我,一脸震惊:“你怎会知道?”

  “你觉得她一个丫鬟,母亲还常年吃药,能轻而易举就给你五十两银子?”

  薛木喃喃道:“是你?你让她给我的?”

  我笑了笑,却不想再说什么了,抬脚准备跨上轿子,薛老夫人却开口了:“俪娘,是我薛家对不住你!”

  我顿了顿,却没有回头,撩起帘子进了轿子。

  我其实自小就不爱哭,可这一刻,我脸上却一直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28

  我其实是真心喜欢过薛木的。

  朗朗少年郎,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救我于危难。

  我是想过好好做他妻子,为他生儿育女的。

  在薛府的日子,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薛家长媳,即便日日遭受婆母冷言冷语,我也从不觉得委屈。

  他说他有隐疾,我看着他一脸歉疚的模样,心里不是责怪,更多的是心疼。

  我想着,他一个七尺男子,又是薛家长子,担着薛家一大家子的责任,自己却患了这样的病,该是多么痛苦。

  所以我寻遍大江南北的大夫,想给他治病。可不管我请了多少大夫,他最后都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直到那一日,我生辰,他离都家一个多月了,薛府里没人记得我的生辰。

  我心里闷闷地难受,便一个人出府了。

  不知不觉,就晃荡到了西街,无意间看到我那本该在外地的夫君,此时正向一个小女孩递上一根糖葫芦,满脸慈爱!

  那小女孩口中甜甜的“阿爹”,让我心魂俱碎。

  旁边一个年轻清秀的女子,娇笑着给他披上外袍,然后薛木一手抱起了小女孩,另一只手与那个女子十指相扣。

  多么和谐完美的一家三口啊!

  那我又是什么!

  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薛府的。

  回府后,我就这样呆呆的在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那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薛木怎会看上白芷,她的长相,顶多算是清秀罢了。

  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薛木,也算是有情有义,如果他不是把我牵扯进来的话。

  我让人调查了很久,才弄清楚薛木从头至尾都没有喜欢过我。

  所谓的英雄救美,不过是刻意为之罢了。

  他既舍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又舍不得薛家颓败。

  看着薛家日益衰败,他就盯上了身为黎城女首富的我。

  我们成婚后,我也确实帮了他不少,派了好几个老掌柜去帮他经营铺子,时不时给他生意上出谋划策。

  谁让我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唯一爱好就是钻研如何挣银子呢?

  所以这两年,薛家的生意已经好了很多了。

  可他娶了我,利用我,却从未想过若非我心里有他,又怎会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么多事!

回到甄府后,我又过上了朴实无华的单身女首富生活。

  除了因为肚皮里揣着个小东西,让我时常吃不好睡不好外,生活又回到了出阁前优哉游哉的日子。

  虽还未显怀,看着自己日益膀大腰圆的身体,还是颇为忧愁。

  这个小家伙是意料之外的,可他来了,我也不抗拒,甚至很是欣喜。

  我终究很快又会有亲人了。

  只是心里还是隐隐担忧宫里那位会不会知道,他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呢?

  我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一个高高在上、日理万机的皇帝,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况还有赵心音。

  我后来才知晓,那赵心音是赵太傅的女儿。

  而赵太傅是慕容泽当太子时期的恩师,一直拥立慕容泽。

  他与赵心音的确是有竹马青梅的情谊。

  先帝已驾鹤西去三年了,这三年的孝期已经过了,那他应该很快就要迎娶赵心音了吧?

  思及此,我拈起一块最爱的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尝不出里面的甜意,反而觉得苦涩异常。

29

  转眼已入秋了。

  最近那薛木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日日来我府门前,说想要见我。

  我实在不觉得他与我还有什么未了的事宜,遂一直让守门的小厮将他撵走,他却很执着,日日都守在门外,从清晨到日暮。

  见他是不可能再见的,他那张脸我现在一看见就厌恶。

  两年。

  说长也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

  我就这么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了两年,实在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了。

  可这人却不大识趣。

  他也太高估了自己,太小瞧我了。

  我自幼便懂得,作为一个商人,及时止损是非常重要的。

  从撞见他和白芷的事情那天起,我就已经抽回了放在他身上的心思。

  他以为在我府外站几日,我便会心软么?

  呵,怎么可能!

30

  这日,天气晴好。

  我正跟府里的嬷嬷学习刺绣,想着怎么着也得亲手给我肚里的小家伙做一件小衣服,小厮却急匆匆来禀报,说薛老夫人登门了。

  真不明白这薛家母子到底想干什么!

  可这薛老夫人,毕竟是长辈,我也不能像对薛木那样晾着她,让她在府外站一天。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吩咐小厮请她进来。

  “俪娘,我知晓你在生木儿的气,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听到薛老夫人这么柔声跟我讲话,还真是非常新鲜。

  我轻呷了一口茶,未做声。

  薛老夫人继续道:“我知晓你在薛府这两年受委屈了,我也是才知晓木儿这么糊涂,但是你放心,那个女人是休想进我薛府的。”

  “老夫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你薛府的家事,我可不爱管闲事。”

  我放下茶盏,盯着自己新涂的蔻丹看。

  “我知晓你是心仪木儿的,若你愿意,我可让木儿重新八抬大轿再......”

  “薛老夫人怕不是也糊涂了,难不成您想让薛木当我肚里孩儿的便宜爹吗?”

  一直带着讨好的笑温声言语的薛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但她很快又恢复笑容,一脸慈爱,仿佛我肚里怀的真是他的亲孙子似的,只是说出的话语,让人恶心。

  “俪娘,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你回了薛府,这薛府内宅我就交给你了,只是你肚子里这个乡野村夫的孽种,留不得,以后你和木儿还会有很多孩子......”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气之下猛地站了起来:“薛老夫人果真是糊涂了,您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还能看得上薛木和你们薛家的,前两年若没有我帮扶,你以为你们薛家还能在黎城商界立足?”

  “还有别再一口一个孽种的叫,您若是嫌命长,到是可以多说。”

  慕容泽也许不在意我肚子里这个孩子,可若是被他知晓自己被说成“乡野村夫”,而自己的孩子被唤作“孽种”,这薛老夫人恐怕还真活不长了。

  薛老夫人没想到我毫不给她面子,全然不似在薛府作她儿媳时,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却还忍住不发,只哼了一声就愤愤离去了。

  我又何尝不知道,她舍不得我这个儿媳,不过是舍不得我给薛家带来的好处罢了,更怕我会给薛家使绊子。

  我轻嗤,就薛木那榆木脑袋,根本就不是经商那块料,还真不需要我去使绊子,这薛家富庶了三代,在薛木这里,也算是到头了。

  没有我甄家帮扶,不出五年,这薛家必定家败业破。

  薛木在我府门前风雨无阻地站了近一个月,我都差点以为他会变成一尊石雕立在那儿了,他却突然不来了。

  大致是想通了吧。

  无论如何,这尊大佛不在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我已经近一月没大张旗鼓出门了。

  想想我堂堂黎城首富,何时出门不是大排场,何曾如这一个月,连馋德香食府的烤鸭了,都只能轻装简从,狗狗崇崇地从后门摸出去。

31

  这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畅音阁最近新出了一出戏,换作《王宝钏》,观者众多,一票难求!

  这时候,就是彰显我黎城首富实力的时候了,不管这票有多难求,二楼的雅座终究是有我一席。

  台上的戏子唱得婉转动人,台下的人很多也跟着眼含热泪,可我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王宝钏明明是一个丞相之女,为了嫁贫困的薛平贵,竟和父亲断绝关系,后又苦守寒窑十八载,日日挖野菜度生,我只想弱弱问一句:姑娘可是脑子有疾?

  听戏正听得恹恹之际,一个粉衣侍女端了一杯热茶和糕点放到了桌上。

  此刻我正觉得有点饿了,没有办法,如今我不是一个人,时不时都觉得肚饿。

  我拈起一块粉色的芙蓉糕送至唇边,正准备张嘴,一个身影突然冲过来,打掉了我手中的芙蓉糕。

  我正腹中空空,到嘴的食物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谁这么无礼,我怒从心起,抬起头,看着来人,正待发作。

  一抬头,才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有段日子未见的前任夫君。

  只是两月未见了,我这风度翩翩的前任夫君怎么感觉憔悴沧桑了不少呢?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薛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冷觑着薛木,语气实在算不得多好。

  薛木踌躇片刻后,开口道:“这芙蓉糕……吃不得。”

  “哦?为何?”

  “这……芙蓉糕里有毒!”

  心下一沉,我朝身旁的绿翠使了个眼色,她便飞身而出。

  绿翠是我身边武力值最好的丫头,每次出门我都喜欢带着她。

  果然,很快,绿翠就拎着刚刚给我奉茶那个粉衣丫头回来了,她头低垂着,我还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就被绿翠按着跪在了地上。

  唉,绿翠这丫头总是如此粗鲁,一点不懂怜香惜玉。

  “说说,为何要害我?”

  我朝跪在我面前的这个粉衣丫头幽幽开口。

  她抬起了头,我也终于看清楚了这张脸。

32

  “白芷,你我主仆多年,我自问从未苛待过你,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白芷冷笑一声:“若非你,薛老夫人怎会抢走我的孩儿,让我与我的孩儿骨肉分离!若非你,薛郎早已娶我进门了,我已经是薛家大少奶奶了!都是你的错!”

  我看着眸中对我一脸浓烈恨意的白芷,还未开口,就听旁边的薛木厉声道:“住口!你别再一错再错了!”

  白芷转过头,愣愣望着薛木,眸中噙泪,我见犹怜。

  “薛郎,你说过要娶我的,你说过你这一生只爱我一人,你都忘了吗?为何你会听了甄梅俪那些话,就不信我了,也不娶我了,你对得起我吗!玉儿她不能没有娘亲在身边的,你去求求老夫人同意我进门,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住口!”薛木喝道,“这一切都是你欺骗我在先!”

  “我知错了,薛郎。我可以不当大少奶奶,我可以只做你的妾,只要你别让我离开你,别让我离开玉儿,我什么都答应你......”

  白芷哭得梨花带雨,伸出手,扯住薛木的衣摆,真真是惹人怜惜。

  薛木眸中划过一丝不忍,很快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然。

  “我已经给你一笔银钱,可确保你余生无忧了,你竟还想毒害俪娘,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还以为他俩只顾上演“旧情难忘”的戏码,早就忘了我这么一个差点被毒死的人呢。

  言罢,他扯开白芷攥着他衣袂的手,又与白芷拉开了距离。

  白芷的脸瞬间煞白,继而又转过头望向我,眸中恨意益盛。

  “为什么?为什么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我却要给人端茶倒水活得如泥一般低贱?为什么同为女儿身,你有疼你爱你的爹娘,我却只有一个病重的母亲,还日日嫌我不是一个儿子?”

  听完她这一席话,看着她脸上的不甘,我还真差点被触动了。

33

  “真是可怜呀!可你的不幸和苦难,可有半分半毫是由我造成的?”

  似是没预料到我会这么问,白芷怔住了。

  “若你的苦难是由我造成的,你怨我恨我,是理所当然的。”我放缓了语速,“可若是都与我无关,你却这般害我,难道你一点都不亏心吗?”

  白芷彻底愣住了,眼泪都忘了流了。

  我站了起来,走至门边,想了想,还是顿住脚,悠悠开口。

  “白芷,你我主仆一场,曾经的你,作为我的大丫鬟,一直将我照顾得很妥帖细致。八年前,我娘亲亡故,我爹又忙生意,无暇顾及我,我日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以泪洗面,是你像个大姐姐一样陪着我度过的。”

  “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我的大丫鬟,我也自问并未亏待过你。想着你家里的情况,给你的月银都比别人的高不少,还时常让药铺伙计给你母亲送药,我甚至还想着让你与刘管家的儿子成婚,并送你们一间店铺,让你们从此自立门户......”

  我抬了抬头,拼命眨了眨眼,止住眼里突然而至的泪意。

  “小姐!”

  我抬脚欲走,白芷却膝行过来,拉住我的衣角。

  “是白芷眼盲心瞎,以德报怨,辜负了小姐对白芷的好,也不期望小姐原谅了,小姐对白芷的恩情,白芷只能来生结草衔环,再来报答了。”

  听她这语气不对,我立马转头,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一头撞上了旁边的柱子......哎,不是,是绿翠身上。

  似是没想到自己一心寻死却没死成,白芷一脸绝望愤恨地望着绿翠。

  绿翠却一脸鄙视地睨着白芷:“想找死去你自己家里找死去,可不能在这里寻死,污了我家小姐的眼。”

  这绿翠,平时除了力气大外,闷得像颗石头,没想到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如此毒舌。

  我喜欢。

  今晚回去必须给这丫头加鸡腿!

  我也不再看趴在地上一脸哀戚、嘤嘤哭泣的白芷,唤绿翠一起离开了。

  实在是没想到,出来听个戏,还差点丧命。

  走出戏楼后,我才后怕得紧。

  看来以后还是尽量少出门的好,毕竟我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崽,我可不想稍不注意就一尸两命。

  否则到时,人没了,银子却没花完,还没人继承,我估计做了鬼也会呕死。

34

  刚行至街头转角处,就被赶上来的薛木拦住了去路。

  “俪娘,我......”

  “薛公子,你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再唤我“俪娘”,实在是于理不合。”

  “甄姑娘,你为何一直不肯见我?”

  我冷哼一声反问:“我为何要见你?”

  “你我毕竟曾夫妻一场,难道你对我就无半点情谊了吗?”

  “夫妻一场?是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的夫妻吗?”

  薛木修长的身子似是晃动了一下,眼里似有悔恨不甘,又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

  “若我说不介意你腹中的孩子,愿意将它视如己出,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

  我轻笑:“我这腹中孩子的爹,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薛公子还是应该好好花心思在薛府的生意上,而非浪费时间来纠缠我这个下堂妻!”

  我这可是最真诚善意的忠告。

  若是慕容泽哪天知晓了我怀了他的孩子,还唤别的男人当爹,想想那情景就让人不寒而栗。

  以前觉得他儒雅清俊,那是我对他最大的误解。

  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有太后和安王一党虎视眈眈想把他拉下来,他却仍稳稳坐在那个宝座上,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心思简单的良善之辈。

  据说安王已被贬为庶人驱逐出宫了,太后自请住进尼姑庵,不问朝政了。

  稳定朝局,对他而言,应该也指日可待了。

  到时候,他是不是就该迎娶赵心音为后,再广纳后宫了呢?

  天空中黑云翻滚,大雨将至。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郁气,如这沉闷的天气,难受得紧。

  再不想理会一脸欲言又止的薛木,我拉着绿翠走了。

35

几日后,我让绿翠去打听,才知晓白芷已经关掉了酒铺,一个人回江南去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缠绵了好几日后,天空终于放晴。

  百无聊赖之际,我拿着银票去找风易离给我弹琴。

  没办法,我府里的小厮都是靠才华谋生的,长得好看的,几乎没有。

  太久没看到过长相出众的男子了,有点心痒痒。

  而风易离,是黎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也是花钱就可以随便看的,虽然他好像只是卖艺不卖身,不过我倒是无所谓,我又不馋他身子,毕竟我已经见过比他还好看得多的男子了。

  只是要想再见慕容泽,估计不太可能了。

  我虽馋他那张脸,却也知晓,我和他注定不会有太多交集了,他没有治我欺君之罪,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看美人是会让人心情愉悦的。

  比如此刻,我正无比悠闲地倚在贵妃榻上,嗑着瓜子,看着风易离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琴音如水般从他指尖缓缓倾泻而出。

  他容颜如画,姿态雅致,一举一动都让人赏心悦目。

  可看着看着,还是觉得他那容貌虽好,和慕容泽比起来还是差了一截。

  他那表情动作虽清雅,却怎么看都让我觉得有点刻意和矫作,不似慕容泽那般与生俱来浑然天成。

  我摇了摇头,唾弃自己怎么还想着慕容泽呢,他可不是我能肖想之人,毕竟他可不是喜欢流连花丛的花步挽,更不是我可以丢出一张银票就能召之即来的风易离。

  他是我这一辈子都高不可及之人。

  思及此,我感觉嘴里的瓜子都淡而无味了,风易离婉转的琴音也聒噪了,连那张俊美的脸,看着都不太对味了。

  正当我恹恹之际,房门猛然被人从外面大力踹开。 

风易离指尖的琴音骤然停了,我也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36

“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跟本小姐抢人,原来不过一个商户女,还是个下堂妻罢了!”

  看着门口一身锦衣华服的陌生女子,她头上插满了镶满各色宝石的朱钗,若非她体态圆润,估计还撑不住这么沉重的头饰。

  而我,因为有孕之故,尽量轻装简行,头上只戴着一只白玉簪。

  这么一对比,我就显得颇为寒碜,而我对面这个女子,反而更有女首富的派头。

  作为黎城首富,当年我出嫁之事,整个黎城都街知巷闻,和离之事,估计也引起不小轰动。

  我平日鲜少出门,府里的丫鬟小厮也口风紧,倒是没听人提起过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冷嘲热讽的提及此事。

  我心下一冷,出口的话也不怎么客气:“怎么?难道我花了银子听曲子,这位小姐想不花银子来听吗?我可不记得我请风公子的时候,风公子有在陪这位小姐呢?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我先点的风公子,怎么就成抢人了?”

  “大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我家小姐可是丞相的女儿,说不定日后还能进宫当娘娘的,你怎敢这么跟我家小姐说话!”

  她身后的丫鬟和她的主子一样,鼻孔朝天。

  我没忍住笑了。

  赵心音也就罢了,至少还是个容貌姣好身段纤细的大家闺秀,面前这个女子嘛,先不论那长满横肉的脸,这身形估计能抵两个我了。

  慕容泽口味这么重吗?

  还是说,为了稳固皇位,他愿意牺牲色相?

  说不定他还真愿意,毕竟当初就因为一颗解毒丸不就被我拿下了吗?

  大致我脸上的嘲讽之意太过明显,面前的贵女怒了,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鞭子,眼看着就要朝我抽过来。

  我心下一沉,无比后悔没有带绿翠一起来。

  看着她高高扬起的鞭子,我下意识就抬起一只手想护住头,另一只手护住腹部。

37

  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来,只左手腕处有轻微刺痛,应该是流血了。

  我抬起头,愤愤望向门边,没想到却见到了我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一身雪白锦袍,清瘦的腰身束着一条白玉带,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却无比阴沉。

  慕容泽一手拽住那女子的手臂,狠狠将她推倒在地,如看一只蝼蚁般睥睨着他!

  那女子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骂骂咧咧想站起来再动手。

  待她起身,看清站在面前的慕容泽后,双膝一软就往地上“咚”一声跪了下去,胖乎乎的身子抖如筛糠,嘴里嗫嚅了半天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慕容泽沉着脸,看也不看地上颤抖的女子,薄唇轻启:“滚!”

  那女子如蒙大赦,哆哆嗦嗦着起身,带着小丫头落荒而逃。

  我刚准备起身行礼,慕容泽却大踏步朝我走来,拉过我的左手,撩开我的袖口,拧着眉细细查看。

  待看清我雪白的皓腕上躺着一条细细的血痕时,他本就阴沉的脸上似凝结了一层冰霜。

  他转过头,朝恭敬站立在身后的黑九说道:“去一趟丞相府,告诉丞相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若是管教不好,朕不介意帮他管!!”

  黑九领命告退。

  不知何时,那风易离也已退了出去,整间屋子,只有我和慕容泽两个人。

  慕容泽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盖子,将药粉均匀倒在我的伤口处。

  轻微的灼痛感让我忍不住微微皱眉。

  慕容泽却低下头,朝我手腕的伤口处轻轻吹气。

  看着慕容泽一脸小心温柔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伤口确实不那么疼了,可心口却有点发烫。

  “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这么长一条鞭痕你竟不哭不闹!”

  我怎会不知道疼?

  我自幼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呵宠着长大的。

  若是以前,爹还在,即便是轻轻磕破一点皮,我也一定眼泪汪汪地扑倒在他们怀里。

  而我爹,也定会紧张兮兮地让人去请大夫。

  我爹走后,我就明白,这世间最后一个疼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得靠自己撑起甄家的家业,我得坚强,得把自己顾好。

  大概是从那时起,我便不再娇气了,痛也会忍着。

38

  “你不是一向机灵吗?怎会如此莽撞,连个会武的小厮都没带就敢挑衅他人?若非我正好在隔壁雅间与人议事,恰好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你今日又当如何收场?”

  我不服气:“我何曾挑衅她了,明明是她在挑衅我,是我先点的风公子,她自己来晚了还想我把人让给她罢了!”

  他却不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很喜欢这个风易离?”

  “风公子美名远扬,琴技更是一绝,谁不喜欢呢!”

  话刚说完,就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片刻后,慕容泽又幽幽说道:“我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值得你为了他和别人争来抢去吗?”

  我哪里是为了争风易离,我明明只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他可是我花了五百两白银的请来给我弹琴的,凭什么我要让给她!”

  我不满地嘟囔着,不明白这慕容泽怎么就觉得我不应该和那个女人争,难不成他真要纳她进宫?

  抬眸一看,才发现慕容泽的脸更黑了,但他手下的动作却未停。

  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素白的锦帕,小心翼翼缠绕在我的手腕伤口处,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错觉!

  一定是我的错觉!

  我可没有忘记上次如何与他不欢而散的。

  “这只手这两日先别碰水,否则容易留疤。”

  “哦。”

  “听说你和离了?”

  “嗯。”

  “他对你……很不好吗?”

  “啊?”

  我思索了片刻,才想明白慕容泽口中这个“他”可能是指的“薛木”。

  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私以为这种丢脸的事情实在没必要四处宣扬。

  见我默然不语,慕容泽只幽幽叹了一口气,一把将我扯进怀中。

  熟悉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我贪婪地深深吸了几口。

  可我想起上次他说的话,心中酸涩,想挣脱开,却被他越抱越紧。

  “你不是说不喜欢成过婚的女子吗?你不是要娶上次那个赵家小姐了吗?”

  我没忍住闷闷低声开口。

  “生气了?上次是我不该那般说你。”

  他放开我,双眸却锁在我脸上,轻笑道:“吃醋了?”

  我抿唇不语。

  慕容泽脸上却漾起了笑:“我与心音虽一起长大,我对她却从无男女之情,我只把她当妹妹看待。”

  “我怎么感觉你又胖了?”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我胖怎么了,又没吃你家大米!

  慕容泽却轻笑着,曲起食指,轻轻勾了勾我的鼻子:“我最近要离开一段时日,等我回来!”

39

  不知是不是最近身子重了越来越嗜睡,还是慕容泽给我涂的药粉有助眠的功效,我是何时睡去的都不记得。

  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中,似有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有个低磁的声音在耳边轻言低语。

  “即便是盛怒中,我都不舍伤你分毫,他薛家怎么敢这么待你……”

  等我再醒过来时,身边早没了慕容泽的身影,反而是绿翠守在我旁边。

  “你怎么在这里?”我朝绿翠开口问道,刚睡醒的嗓音有点沙哑。

  “有人来甄府带话让奴婢来接小姐!”

  不用想,那一定是慕容泽的人了。

  回到甄府,我才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直到吃完夜饭躺在塌上时,我嘴角都还微微翘着,绿翠像看傻子一样一脸担忧地看了我好几眼。

  “风易离那种风尘男子,小姐你还是莫太上心了。”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总是一脸正经老成的模样。

  这就是为何我去听风易离弹琴不带她了,上一次带她一起去之后,她可是在我耳边絮叨了好几天。

  她以为我今日去见到了风易离,怕我被风易离迷了心。

  怎么可能!

  我是那种见到美色就挪不动腿的人吗?

  绿翠一脸无语的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不是呢”。

  我捏了捏绿翠肉乎乎的脸,戏谑道:“绿翠,你这么一本正经,不担心以后嫁不出去吗?”

  “绿翠以后只想陪着小姐,不想嫁人,且即便是谈婚论嫁,绿翠自然是不会如小姐这般儿戏,只看脸的。”

  说完,也不等我开口就急匆匆出门了。

  这小丫头,竟然这么说自家小姐,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看来是我太惯她了!

  我决定日后出去吃叫花鸡的时候不带她了!

  不过我怎么突然觉得她和慕容泽身边那个情商为负的黑九却莫名匹配呢?

  还记得下午睡过去之前,慕容泽说要离开黎城一段时日,让我等他回来。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修长的指尖正撩起我颊边一绺碎发,深邃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紧锁住我。

  而我脸颊发烫,心口似小鹿乱撞,只轻轻回了一声“好”!

  几日后,我才得知,他竟然御驾亲征,去抗击北戎了。

  我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素手轻抚着还不显怀的腹部,无比后悔那日没有告诉他我有孕这件事。

40

  虽然我不懂朝堂局势,却也知晓他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他在位这短短两年,已经查出多起贪墨案,治了不少贪官的罪,连我们商人行商都比之前阻碍少了不少。

  更何况,之前还有太后和安王一党想着谋权篡位。

  他御驾亲征,一定有他的考虑,我也相信他能凯旋而归。

  可我心里却还是难免会担忧。

  从古至今,也曾有不少皇帝御驾亲征,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胜利的,有些皇帝不仅打了败仗,还沦为敌国战俘……

  看着铜镜中眼下一片乌青的脸,我决定去城外的龙隐寺拜拜佛。

  一出府门,就见薛木背着手,立在门外。

  我很意外,毕竟自上次畅音阁一别后,薛木也不再来府门前站岗了,今日怎么又来了?

  难不成我上次说的话他还没听明白吗?

  我目不斜视,径直朝停在旁边的马车走去,薛木却倏地横在我面前,语气不善。

  “我知是我薛木和薛家对不起你在先,但你也不至于要将我薛家赶尽杀绝吧!”

  我一脸不解:“我不明白薛公子在说什么,还请薛公子明示!”

  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情,毕竟这段时日我确实都窝在府中,未曾出门。

  薛木怔了怔,带着研判地盯着我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这几日,薛家商路几乎全被斩断了,铺子也关得所剩无几了,难道不是俪娘你在背后动了手脚吗?”

  我嗤笑一声:“薛木啊薛木,你我虽曾有两年的夫妻之名,看来你还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我若要对付你薛家,根本不会等到现在。如果真是我做的,我就一定敢作敢当!”

  “就你们那薛家,我还真提不起兴趣来对付!”

  薛木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弱弱开口,面带愧色和不确定。

  “真的……不是你做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实在是不想搭理他。

  “对不起,俪娘,我不该怀疑你的!”

  “有时间在这里跟我掰扯,还不如回府好好想想有什么应对之法?”

  言罢,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向旁边的马车。

41

  马车晃晃悠悠。

  我靠在那车上闭目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到底是谁在对付薛家了。

  即便我作为黎城首富,财大势大,真要整垮薛家,也是不可能短短几日就能断了薛家所有商路。

  怎么着也得费一些时日,哪里能如薛木所言,不过数日,就断了他所有商路,逼得他大部分的铺子都关了。

  我自问还没有这个本事。

  思来想去,除了他,应该没有别人了!

  是为了我吗?

  为了给我出口气?

  这么想着,我就更想早点到龙隐寺。

  听说这这寺庙里的菩萨都很灵验的,不管是求平安求子还是求升官发财,几乎都会得偿所愿的!

  我向来不信神佛,可这次却无比诚心地跪在蒲团上,祈求菩萨能够显灵!

  两个月后,黎城送走了秋天,醒来了冬天。

  在一日比一日萧瑟的一个冬日里,传来了皇帝大败北戎、得胜而归的消息。

  街头百姓都喜气洋洋,好些人甚至燃起了烟花炮竹来庆祝。

  而我,看着自己圆嘟嘟的脸,和宽大的衣服都遮掩不住的肚子,拉着绿翠陪我又去了龙隐寺。

  既然菩萨然已经保佑他平安归来,我自然是得去还愿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

  我肚子大了,下跪的时候有点吃力,但还是在绿翠的搀扶下,屈膝跪在了蒲团上。

  蒲团柔软,跪着倒不至于太难受。

  见我脸冻得有点红,绿翠回马车去给我取披风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我笑着回头,准备夸绿翠一句“怎么这么快”时,还未看清来人,就感觉后颈处一阵剧痛,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辆陌生的马车里。

  我的嘴里塞了一块布,手脚被粗粝的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车内昏暗。

  我一抬头,方隐约看清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黑色劲装的陌生男人。

  见我醒了,闭目假寐的男人掀起眼皮,盯着我看了半晌后,才面无表情地开口:“醒了?”

  没听见我出声,似是才想起来我的嘴被堵着,他俯身,伸手扯掉了我嘴里的布团。

  微风掀开了一点马车的布帘。

  借着一瞬间透进来的光亮,我才发觉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看着有点似曾相识。

42

  我心跳如雷,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

  “你是谁?为何要绑我?如果是为了银子,那你现在可以放了我,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我也绝不会报官的!”

  对面的男人重新坐直了身体,挑了挑眉,轻嗤一声:“黎城人都说甄家富可敌国,看来传言不虚。”

  我警惕的看着对面的男人,没有接话。

  那人却又靠近我,抬起手,掐着我的下颌,幽幽开口:“不过传言没说甄小姐竟长得如此花容月貌,怪不得我那不近女色的皇兄竟都对甄小姐如此念念不忘。”

  皇兄?

  他是慕容泽的弟弟慕容洲?

  也就是那个想夺慕容泽皇位却失败了,被贬成庶民的安王?

  怪不得我看着他总觉得眼熟了,他这眉眼和慕容泽有五六分像,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慕容泽是一身矜贵清雅之气,这个慕容洲却一看就是一副纵欲又阴翳之像。

  马车仍旧行进者,却摇晃得厉害,颠得我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放开我的下颌,一双如鹰黑眸紧紧盯着我的高高隆起腹部,笑得一脸狰狞。

  “我那皇兄,好似还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吧!你说要是他归来时,发现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未出生的孩子都死了,他会不会疯掉?”

  见他抬起手,想摸我的腹部,我吓得赶紧往后退。

  奈何手脚都被捆着,根本挪不动身体。

  见我一脸骇然的模样,他笑出了声。

  随后收回了手,不再看我,只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我心里一阵慌乱。

  这人一看就是个疯子!

  他不会是打算把我拉到荒山野岭再杀了我吧?

  这个想法让我止不住的颤抖。

  我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心底一阵绝望。

  即便是挣脱开手脚上的绳索,我也根本跑不动。

  我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世间的太阳啊……

  我闭上眼,深呼吸,拼命压住眸中的泪意!

  正当我悲不自胜的时候,马车却突然停下了,外面传来了刀剑相撞的声音。

  慕容洲脸上也终于闪过一丝慌乱,看着我的目光里渗出寒意:“没想到,竟然来得这般快!看来我绑你还真是绑对了,皇兄还真不是一般的在乎甄小姐呢!”

  约一刻钟后,外面的打斗声停了,慕容洲却把我拎了起来,让我走在前面,带着我出了马车。

  他持一柄锋利的长剑,横在我的脖颈处,我一动不敢动。

  马车外,躺着一些横七竖八地尸体,到处都是殷红的血,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我看到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慕容泽,一身铠甲戎装让他看起来多了一丝刚毅的味道。

  他似乎黑了,但仍旧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虽隔得远,我还是听清楚了他口中的话:“别怕,我来了!”

  我拼命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43

  身后的慕容洲突然状起沉迷地靠近我的脖颈处,朝慕容泽挑衅道:“皇兄,你看甄小姐这细白的脖子,可真美!我要是一剑割下去,血流出来,一定更美!”

  疯子!

  我感觉脖颈处汗毛都立起来了!

  慕容泽沉着嗓子道:“放了她,朕就当今日什么也没发生过!”

  慕容洲却笑得癫狂:“我可以放了她,但要皇兄拿皇位来跟我换,可以吗?”

  言罢,他竟又贴近我耳边,说道:“你想不想看看,在你和皇位之间,他会做何选择?”

  我也笑了,转过头,“哇”地一声朝慕容洲吐了。

  他愣住了,下意识朝后退。

  霎时间,几根冷箭嗖嗖的从我耳边飞过。

  我听见了什么被利刃刺穿的声音!

  他倒地之前,还一脸不甘且愤恨地地瞪着我!

  我也一下子泄了气,全身发软。

  在软倒前,瞥见慕容泽飞身下马,往我狂奔而来,接住了我,而我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44

  第二年开春,大邺朝发生了两件举国震惊的大事。

  一是一向不近女色,后宫空虚的皇帝突然娶了妻,立了后。

  而这皇后不是坊间流传的赵心音,而是一个商户女,还是个下堂妻。

  二是立后第二月,皇后便诞了一个小皇子,皇帝立马下旨封小皇子为太子。

  ……

  对面的茶楼里,一个说书人正眉飞色舞地讲着皇帝与皇后的二三事,唾沫横飞,一群人正听得津津有味。

  而我对面,正坐着一位雪衣公子。

  他面若敷粉,唇若涂朱,一双细长的桃花眼转盼流光,盯着你看的时候总是脉脉含情,让人心念浮动。

  他修长削尖的指尖在琴弦上轻捻慢挑,好看又悦耳。

  我正悠哉地摇着团扇,看得入迷!

  门忽然“吱呀”开了。

  慕容泽颀长的身影就这么立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大片阳光,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豆丁,脸肉团团得让人想捏几下。

  一见到我,小豆丁立马挣脱慕容泽的怀抱,朝我跑过来,扑进我怀里,抽抽搭搭道:

  “娘亲,你……你不要笙儿和爹爹了吗?怎么能一个人离家不带我们呢?”

  我轻轻摸着小豆丁的头,柔声道:“乖,笙儿,娘怎会不要你和爹爹呢!”

  我心虚了,根本不敢直视慕容泽此刻凝着我的目光!

  “不是大家都说最近黎城新出了个貌似潘安的公子吗?我这不……只是路过顺便过来瞧瞧罢了!”

  慕容泽仍旧凝着我,语气清淡,辨不清喜怒:“如今见到了,觉得如何?”

  我走近慕容泽,拉了拉他的袖子,笑得一脸讨好,言不由衷地说道:“庸脂俗粉罢了,以后我再也不信谣不传谣了!”

  ……

  那天晚上,我费了好大劲才哄好了慕容泽,还被逼无奈,指天发誓说以后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不能再看别的美男一眼!

  唉,我怎么觉得我中了他的圈套啊!

  【全文完】

第三十二章,这也太多了

随着张世平的讲述,刘风也知道了其经商的大致范围,鉴于受这时代的交通不便所困,像张世平这种小商队的活动范围不会很大,而且他们也竞争不过那些有背景的大商,例如无极甄家。所以他们的范围只在于边贸,大部分都跟外族人做生意,外族人急需粮食,精盐和陶器,铁器,铜器。而汉人则喜欢外族人的毛皮,美玉,玛瑙,最需要的就是马匹。

张家和苏家的商队都是以冀州为中转站,在这里接过那些大族的货物运送到塞外,比如北边的草原上的鲜卑人,匈奴人,东北的乌桓人,西边的诸羌都又他们商队足迹。

以前所有的货物的价格都是那些大族还有甄家这样的大商说了算,这些跑商的也就挣个辛苦钱,若是再遇到天灾人祸就会血本无归,辛苦一年都不够一次赔的。后来苏家和张家联合起来几乎控制了对外贸易,也能跟对接的客户讨价还价了,两家这才发展起来,名气也大了很多,也能跟其他的大族直接买卖,不过涉及到官府和军方的生意还是必须跟甄家这样的官商合作,只能作为甄家的附庸,不过官商的利润很大,这也使得张苏两家不能放弃。

“其实即便到了现在我们范围我只在大汉北部的冀幽并凉四州以内,其他的地方仍然是那些世家大族控制的,所以我们都非常希望能找到一条不受世家控制的商路。”张世平道。

“所以你认为我们就是你们所要寻找的目标。”刘风道。

“不错,我听了五哥所言我觉得少当家和卧虎镇就是我们最想要的合作伙伴,为此我们愿意搏一搏,全力与贵镇合作。”张世平道。

刘风听了张世平之言稍一思索便开口笑道:“张家主好魄力!你会为你今天的决定而感到值得的,你也会为你们这个决定而自豪的,所以我也决定与张家主加强合作的力度,我们决定把神仙酿的所有与外族人的交易全都交给贵方,但是我希望家主能用最短的时间把神仙酿售卖到所有外族人的手中,对外价格你们自己定,一个月万桶能不能销售完?”

“月销售一万桶?”张世平睁大眼睛问道。

“不错!要干就要干大的,一万桶也是初期目标,我的计划是你们每个月销售在五万桶到十万桶,用两年的时间你们就能跻身于冀州一流大族的行列,最多五年你们就能做到大汉一流大族,踏入世家行列,而只靠你们一步一个脚印的去做不行,必须要大跨步前进才行。”刘风道

“十万桶?不说卖,就算是运送都是问题,我们的步子是不是迈的太大了?据我所知就不曾听闻有月销十万桶的酒坊,少当家要知道,一小车只能拉三十坛的酒,一大车也只能拉一百来坛,而且路上还避免不了损坏,真正卖出去的还要更少,一两小车就要两三个人,一辆大车就要五六个人,我们运送这十万坛酒得需要多少人啊?而这么多人得需要多少钱粮啊?”张世平被刘风的话彻底吓着了,说话都快要语无伦次了。

“张家主莫要激动,既然刘风说了要跟你真诚合作当然会全力帮你们了,我现在就问一下张家主,你能不能下决心全力去做?有没有信心做到一流世家?如果你愿意去做,我可以帮你,如果你没那个恒心就当我没说过吧。”刘风淡淡的说道。

张世平闻言又陷入了沉思,他现在是天人交战,一边是刘风所画的大饼,关键是这大饼太特么诱人了,根本挡不住。一边是现实的困难,他在心里思考了一会儿,对刘风这个五年造出来一个一流世家惊世之言竟然有点相信了。

“好!我就依少当家之言,要做就做大的,如果不拼一把我怕我会后悔,一个月销售十万桶我干了,少当家说如何做我照办就是。”张世平一拍胸脯,瞪着有些发红的眼睛叫道。

“张家主,世平兄,你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我最近正在研制一种木驴,专门用来驮酒,此木驴只需一人就可以拖动二十桶酒,而且一般的道路都能通行,只是此木驴制作繁琐,造价不菲,所以我也只能赠送给世平兄十辆,但是如果我们能有更多的毛驴和耕牛就可以再匀出一些,如果我们能有一千头毛驴或者一千头耕牛,我一个月可以卖给世平兄五百两木驴,而且是半价,也就是一桶酒钱,如果世平兄还有需要,我们就以每个月五百辆的数量供给,再如果说有其他人想要购买木驴就要二两黄金一辆,其中有世平兄的两成佣金。世平兄不用急,吃完了饭我们就带世平兄去看木驴。”刘风抬手往下一按,止住了立刻就要去看木驴的张世平。

半个时辰后,木器厂里,张世平看着三种木驴,有上面是平板的是通用的,啥都可以驮,这些主要是在山寨里使用,为的是装卸方便;一种是上面是一箱子用来装散碎的东西,主要是驮粮食;还有一种是中间独轮加大了很多,独轮两侧则各有上下两排木槽,每个木槽大小刚好放下一桶酒总共有三十个木槽。张世平被这巧夺天工似的设计赞叹不绝,称如果用上这木驴商队的成本就会降低很多。

刘风对张世平的表现很满意。

木器厂的厂长办公室,刘风正在为张世平讲解多种卖酒的方法,比如每两百里左右可以找一个大城设一个中转点,这个中转点可以是货栈,也可以是酒店,如果做酒店可以去找丁家大酒楼合作,还可以学习些新式菜品来增加利润等等,还有就是扩大售卖范围,不能只占据一城的市场,转运点周围与运输线成直角的两个方向可以找代理商,售卖代理权等等。当刘风把后世的一些经商技巧比如饥饿营销,找名人代言,搞评比炒作,有奖销售等等等等告诉张世平时张世平都惊呆了,对刘风他已经想不出还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了,这人不是人,不是寻常人,别说寻常人,就算是吕不韦在世也没有这些点子。这绝对是天人或者是仙人,也许是天人下凡吧!张世平在心里已经不把刘风当人看了,那是他心中的神,他只觉得自己有种想要下跪参拜的冲动。他这时再看刘风的眼神中满满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只见张世平起身对着刘风深深的一拜到地。刘风也没躲闪,只是上前扶起张世平道了声世平兄太客气了。

当天,刘风送给张世平十辆木驴,张世平又买了二十辆木驴驮着九百桶酒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卧虎镇。

…………………………………

后山,有一处清幽的山林,这处山林的奇怪之处在于它不与这山上的任何树林子有联系,而是独处一处,这处山林呈东西长,长有三里地,南北短只有一里地左右的长方形。这处地略高于周围的地面,落差能有一房高。张世平送来的马就被刘风藏在了此处,刘风建议把中间的树木砍伐掉,只留下边上的三四排树木。中间空出来的地就是马厩,若是有人想要骑马出去就要穿过整个山寨才能下得了山。这里如果不严密其他地方就只能说是不设防的篱笆院了。大伙一致同意刘风的提议在这里建马厩。

刘风又说这里四周的平坦之地也可以开垦出来种些菜,并请沈力安排下去了。

于是乎,木匠,石匠,泥匠等负责修建房屋匠人都被喊来修建马厩,刘风亲自设计规划并参与修建。

护农军也出发了,牵着毛驴,推着木驴,载着农具,种子等前往新开垦的农场出发了。

所有一切都在按照刘风规划的五年计划进行,只有马厩是临时决定修建的。

一个月后,马厩修建的初现轮廓,又半个月,马厩基本建成,一座接近现代化的养马场初具规模了。这座马场只有两百亩左右,修建了两百间马舍,马的草料也都分开单独存放,饲料存放在建成的库房里,有专人看守,饲草则是搭建的木板棚同样有专人看管。养马人就由张世平留下的五个养过十年马的人带着刘风选出来的一百人来饲养马匹,管理马场的一切事情,这五个人只算是借用,不算卧虎镇的人。

马场安排的差不多了,马场的建设还在继续,规模也在不断的扩大,这时护农军大部分也撤了回来,每个农场只留了几十个人看守,而且每个十天就另外换人轮换着值班。刘风的策略用其他人的说法就是总会为兄弟们着想。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不期而至,整座黑山都被大雪覆盖,气温骤然下降,滴水成冰,寒风嘶吼,人只要从屋里一露头就感觉到风刀割的脸仿佛要裂开了,就连树上的鸟儿都冻的掉了下来,就别说人了。

表妹难逃27章–恶趣味世子,娇滴滴的小美人

夏末秋初,没了毒辣晒人的日头,徐徐凉风吹着河畔歪斜的杨柳,正是凉爽的时候。

  沿河而搭的茶水铺里,坐着不少听书的茶客,一壶茶一碟瓜子,就能坐上半日。

  来镇上赶集的人也都不紧不慢,走走停停,只需赶在入夜前归家即可。

  唯独一青衫小厮,怀里满满当当地抱着一堆几乎遮住他视线的物件,脸颊涨红,额头冒着热汗,浑身热气蒸腾,与周遭的悠然闲适格格不入。

  清风停下来掂了掂怀里的大堆东西,又快步追上前,哭丧着脸道:“小姐,咱们再不赶路,只怕入夜前都赶不到下个镇子。”

  林轻染只点点头,脚步依旧轻盈,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细风掠过,吹拂着帷帽上的纱幔,连带着将她的说话声一并卷起——

  “今日到不了,难不成明日也到不了?”

  细腻的嗓音是吴语独有的软腔软调,比这秋风还要轻柔,尾调微微勾起,软酥酥又带着几分娇。

  清风腾出手,捏着袖子抹了把汗,依旧气喘吁吁,“可是小姐,那不是这么算的啊,按理咱们三日前就该到上元了。”

  清风说到后面,声音都变成了哭嚎,“您这都多少个明天了。”

  月前,林轻染远嫁在京城的小姑林氏,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思念娘家人,又正逢沈老夫人大寿,便想让自己的侄女,侄儿一道去京中小住。

  林轻染的兄长林诏,前些日子去宣城做买卖还没有回来,阖府上下,唯一得闲的就只有林轻染,所以林老爷便让她带着贺礼赶去京中。

  林氏提前派了人等候在接壤南北的上元江河渡口接应,从江宁离开到上元最多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林轻染硬是游山玩水似的走了七日。

  清风暗自道:好在他有先见之明,让人将贺寿礼以及贵重细软,先一步送送上了船。

  如今就差眼前这位主儿了。

  丫鬟秋芷回头道:“你都唠唠叨叨一路了,就不能歇歇。”

  清风抱紧满怀的东西,气急败坏道:“我又没跟你说。”

  秋芷哼了声道:“我是替小姐说的。”

  两人还在拌嘴,林轻染停下脚步,荼白色的裙裾也跟着停止摆动。

  清风见状一喜,还以为她终于听进去了,“小姐。”

  林轻染却扭身看向街边一间铺子,微仰头轻声念着招牌上面的字,“华容阁,这就是哥哥提起过的,无论纹样还是织锦工艺都称得上佳品的华容阁?”

  清风在听到她说出“去看看”三个字的时候,肩都垮低了一截。

  他忙不迭地跨步往门口一挡,嘴里磨磨蹭蹭道:“可这都快到晌午了。”又掂了掂怀里的东西,“您都买了这好些了。”

  林轻染隔着层照纱都能看到他布满愁容的脸,红润的唇抿出笑意,很快又收回去,一板一眼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我是去侯府做客,府上那么些个夫人小姐,可不得多备些礼。”

  清风哪里会信,小姐分明就是自己贪玩,寻得借口。

  “你就少操些心,我有分寸的。”说话的功夫,林轻染已经提着裙摆,翩然跨进了铺子。

  清风眼看着没拦住,心中恼悔,紧跟着后面小声嘀咕,“您每回都这么说。”

  “你不是都让人提前去上元传话了。”林轻染环顾着铺子内,慢慢悠悠地说:“便是迟上几日小姑姑也不会怪罪,只要赶在老夫人寿宴前到就行了。”

  店内掌柜见人进来,走上前笑着接待:“姑娘随处看看,楼上还有。”

  开门做生意的,最会看人辨色,林轻染虽然戴着帷帽,让人看不清样貌,可从衣着打扮,掌柜就瞧出她必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就光说脚上那双绣鞋,用的都是雪缎做得鞋面,更遑论鞋尖上那两颗剔透浑圆,品相极佳的珍珠是什么价值了。

  林轻染用指尖轻抚过摆在柜台上的丝织锦缎,帷帽将视线视线遮得朦朦胧胧,她抬手撩起一侧纱幔,好仔细看清锦缎上的纹样。

  “这纹样倒是别致。”林轻染还算满意地点了下头,“劳烦替我包起来。”

  没听到掌柜应声,林轻染疑惑地抬起视线,纤长卷叠的鸦羽之下,是一双清灵蕴水的眼眸,似将天上星月都映在了其中。

  秋月见掌柜还冒犯地盯着自家小姐看,不满地咳了咳,提醒道:“掌柜可听见了?”

  掌柜忙回过神,讪讪挪开目光,拿来尺子说:“我是给姑娘裁几尺,还是?”

  林轻染道:“这一匹我都要了。”纤手轻抬,又指向一旁。

  清风一个激灵,忙不迭的赶在她开口前诉苦,“小姐,我这两条胳膊还想要呢。”

  “你少抱怨几句,也就不费劲了。”林轻染都佩服他,怎么就能一路说个不停,她嘴里嫌弃,转身看到清风苦着一张脸,不禁被逗笑儿出声。

  水眸轻弯,眼尾由卷翘的长睫勾出丝丝娇柔妩媚,肌肤细腻如脂玉,眉目流转间娇态自成。

  这样的好颜色,掌柜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他笑呵呵道:“不妨事,我让伙计送到贵府去。”

  林轻染盈在眼里的笑更浓,对清风道:“听见了?”

  清风狠狠剐了掌柜一眼,多事。

  还欲再说,忽听见长街上由远及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冰冷声。

  不少人跑到街上去看,只见一行数个面容肃冷的官差正气势汹汹而来,一路排查。

  “出什么事了?怎么来了那么多官差?”

  “不知道,像是在抓什么人。”那人说完就揣着手,唯恐避之不及地躲回了屋内。

  林轻染也听见了外头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她连眼风都没动,事不关己的继续挑锦缎。

  铺子里的其他客人神色略显慌张,不安地往外张望。

  掌柜交代伙计,“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伙计“欸”了声,人还没跨出门槛,就被迎面进来的人一把推了回来,擦过林轻染身侧,又扑在柜台上,趴在那一个劲儿的直喊痛。

  林轻染被带得踉跄了一步,顺滑的锦缎从她手中跌落,她骇然捂着心口呼气,乌黑的瞳眸惴然轻闪。

  秋芷忙扶着她退到边上,紧张地:“小姐没被撞着吧?”

  林轻染缓缓平着气,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话落,她垂下眼,提了提裙摆,鞋尖素洁的雪缎上粘了一抹灰,难看的紧。

  林轻染蹙起了眉心,是方才绊到蹭脏的。

  秋芷道:“马车上还备着一双,一会儿奴婢拿了给小姐换上。”

  林轻染这才舒展了眉心,去看门外进来的人。

  走在前面的官差手里握着长刀,一双鹰眼冷峻凌厉,环视一圈后,指挥身后的人上前。

  官差手里拿了幅画像,逐一排查店里的人。

  掌柜上前躬着腰福了福,赔笑道:“不知官爷是在捉拿什么人?”

  官差斜觎了他一眼,高举起手里的画像,“有匪寇流窜至此地,你们所有人,要是见过画像上的人,立刻来报。”

  “是,是。”掌柜点头应声。

  等一行人离开,林轻染也没有再逛的心思,让清风牵来马车回了客栈。

  清风驾着马车,心有余悸道:“这些匪寇可都是亡命之徒,我早年跟着大少爷跑商路时,就见过被洗劫的商队,东西抢的抢,人杀的杀,胳膊腿都不在一处。”

  林轻染绵软不着力的倚靠着秋芷昏昏欲睡,闻言不由得挺直了身体,脑袋里浮现出清风说的画面,水雾雾的瞳眸虚睁圆了些。

  秋芷见她略有些惶惶的眸色,伸手拍了拍布帘,斥道:“就数你会说,讲这些吓人的。”

  清风挠了挠头,过了稍许又补了一句,“我看我们还是抓紧赶路的好。”

  林轻染不怕那些个凶神恶煞的官差,可清风说得对,匪寇劫财杀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

  她轻抿了抿唇,道:“入夜前能赶到上元吗?”

  清风一听忙点头,想起隔着帘子她们也瞧不见,扬声道:“就隔着一个小镇子,过去就到了。”

  林轻染道:“那快些吧。”

  清风只差没老泪纵横,那么些天小姐总算是能好好赶路了。

  林轻染斟了杯茶慢慢地喝,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心头有些不安。

第002章

  马车一路平稳的出了镇子。

  天色尚早,林轻染百无聊赖地拿着本话本子翻看,没一会儿眼底的倦意就又涌了上来。

  她缓缓眨了两下眼,曲指掩在嘴前小声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靠在秋月肩上闭着眼休息。

  “还要多久才到,日日坐马车赶路,骨头都要散了。”迷朦倦懒的声音,长长拖着调,就连不满抱怨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楚楚生怜。

  秋月抿着笑,替她理了理垂落在脸颊上的发丝,轻声说,“小姐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奴婢叫你。”

  清风算着时辰,日落之前就能赶到上元。可没料想到,不过一个转头打岔的功夫,原本风清云高的好天气,转眼就变了样。

  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罩住高耸的树稍,一再往下压,云深处还有乍闪的雷电。

  这场雨要是落下来就麻烦了。

  清风暗自凝了神,用力抽动马鞭,加快速度赶路。

  忽然的颠簸,让正好睡的林轻染,不安地动了动肩头。

  秋月挑了帘子,探头压低声音对清风道:“你小心驾稳些。”

  清风趁着挥鞭的功夫,回头道:“小姐还没说话,就数你谱大。”

  两人在府上就常常拌嘴,秋月刚想回嘴,怕吵醒林轻染,只哼了声道:“吵醒了小姐,我看你还怎么耍嘴皮子。”

  清风立刻不吱声了,他指了指天边,“再不快点,等下雨了路更难走。”

  秋月这才注意到天色较以往都黑的早,“怎么好好的变天了?”

  话音刚落,噼里啪啦的雨珠就砸了下来,被风卷直着往马车里吹。

  秋月赶紧将布帘放下,不让雨吹进来。

  *

  一场暴雨,让原本风平浪静的江面卷起浪涌,漫天黑云,透着山雨欲来得阴郁。

  江边的观澜楼,身着白衣玄袍的男子静静站在雕栏之前,任衣袂被风卷的翻飞起,他亦岿然不动,雨帘顺着翘角飞檐滴落,那人就好似融进了雨雾作成的画卷里。

  莫辞踩着楼梯,阔步走上前,未等走近,便听见一道比秋雨还寡凉上几分的声音,“如何?”

  莫辞道:“禀世子,已经追查到踪迹,我们的人一路埋伏,他们绝逃不了。”

  良久,清冷孤寒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林家女还未到?”

  “行囊四日前就送来了,人还未到。”莫辞言语隐含不满,看了眼停靠在江面上的船支。

  “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这位林姑娘未免也太娇惯了些,一船的人就等她了。”

  若非他们来此是另有要事,还真就为她一人在这里耗磨时日了。

  沈听竹不置可否,转身下楼,“让贺玄接着等。”

  莫辞紧跟上去,惊道:“世子要亲自去捉拿那人?万万不可!”

  “那你在这等,让贺玄跟我去。”

  莫辞立刻噤了声,不敢再说。

  *

  林轻染是被不断落在马车顶蓬上的雨滴声吵醒的。

  轻唔了声不愿起来,又实在被扰的难捱,挣扎许久,终于还是睁开眼睛,惺忪的眸子迷朦着水雾,眉心微蹙,带着将醒未醒的恼意和委屈 。

  林清染抬起细白的腕子,柔荑贴在自己僵硬的脖子上轻轻按捏,哝哝着问:“到了吗……啊!”

  突如其来的一个猛烈顿挫下沉,让她差点整个儿往前扑去,双眸因惊惧而睁圆,与秋芷两个人紧紧搀扶着才稳住身子。

  过了好半晌,马车终于停止晃动。

  林轻染掌心抚着心口,小口舒气,眼底蕴着被惊出的水气,倦意也彻底醒了。

  车轩从外面被打开,冰凉的雨珠直吹到了林轻染脸上,凉得她眯起眼睛偏头躲闪。

  清风披着油衣站在雨里,语气焦灼,“小姐没事吧?”

  秋月护着林轻染,心有余悸地瞪了他一眼,“出什么事了?”

  “雨太大了,看不清楚路,车轮被陷在泥潭了。”清风也还惊魂未定,看到林轻染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林轻染揩去飘洒在眼睫上的雨水,外面大雨如注,连方向都难辩,就算马车能走,再赶路也不安全。

  她想了想说:“附近有客栈吗?”

  清风道:“只有一个驿站,可也在十里地外了。”

  一时间三人都犯了难,清风急得跺步两圈,忽而眼睛一亮:“有了,我想起方才路过看到有一间寺庙,不远,就在后面百米处,不如我们去那里投宿一夜,等明日再入城。”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有其他办法,林轻染点头,“走吧,兴许能请师父来帮忙拉马车。”

  三人去到寺庙,才发现这里早已经荒废,跟本不见人影,就连门楣上的匾额都掉了漆。

  走进佛殿,地上的砖缝长满了杂草,墙上结着蛛网,案上积着厚墩墩的灰尘,空气里还弥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霉味。

  清风也没想到是这副模样,他四处看看,掏出火折子道:“好在还剩些灯油。”

  将油灯一盏盏点上,殿内才亮了起来,林轻染目光转了一圈,亮了看起来更破败。挺翘的鼻尖皱起,显然连头发丝都在抗拒。

  林轻染又转身望向殿外,雨依旧没有变小,思量之下,到底没有说出要走。

  清风绕着殿内走了一圈,不知从哪找来一张凳子,“小姐坐着歇会儿。”

  秋芷仔细擦去上面的灰,林轻染才拢着裙裾坐下,红唇抿着,唇角轻轻垂下,委委屈屈,“要是雨不停,我们岂不是要在这里过夜。”

  秋芷知道自家小姐打小就是精细娇养着的,这样的地方让她呆着一定不习惯。

  她安慰道:“等雨不那么大了,就让清风想办法把马车拉出来。”

  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雨势才逐渐变小,月色拨开云雾投在院中。

  林轻染起身走出去,将手探出檐下,郁郁的小脸上总算展露出笑意,“雨停了,快去牵马。”

  清风靠坐在大殿的柱子旁,昏昏欲睡,脑袋一沉一沉的,冷不防被喊醒,还有点回不过神。

  直到秋芷踢了踢他的脚背,才抹了把脸,急匆匆起身,“我这就去。”

  好一会儿,清风又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衣袍上还沾了不少泥点,很是狼狈。

  他找了两块宽大的木板,抱在怀里,抬着下巴对秋芷道:“我一个人恐怕不行,你得去帮我牵着马。”

  秋芷点头,想了一下对林轻染道:“那小姐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她知道林轻染爱洁,湿答答的泥地,定是不愿意踩的。

  林轻染颔首,叮嘱道:“你们小心些。”

  两人一走,周遭跟着就静了下来,一动一停,只剩风声。

  林中的夜晚本来就冷,下过雨之后更是返着湿冷的潮气,林轻染起初还站在廊下等着,可不知为何,她越望着那漆黑幽深的林子,越觉得像是能吞人的巨兽。

  风吹得她身子发凉,林轻染不自觉地摸了摸露在衣衫外的脖颈,转身走进殿内。

  看着破败萧条的屋子,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林轻染在殿内来回走着,不住望向外头,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

  “吱呀——吱呀——”

  磨着人耳根的刺耳声音平空响起,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林轻染脚步一顿,顿时头皮发麻,指尖瞬间变的冰凉。

  她摒住呼吸,僵硬转动视线,树影投在窗子上,张牙舞爪。

  她咽了咽口水,看向那扇被风吹动的老旧门板。

  是门发出的声响。

  林轻染重重吐出口气,微湿的眼睫快速闪动,惊魂未定。

  “怎得还不来。”虚颤的嗓音里满是不安。

  林轻染这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去了,她想了想,绕到殿中的佛像背后。

  不是她胆小,可这荒山野地,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虽然是荒废的庙宇,但在佛像背后,有佛祖挡着,总归稳妥些。

  林轻染低垂着螓首,慢慢整理着绕在手臂上的披帛,瞧着慢悠悠的,实际紧紧悬着心,竖起耳朵在听动静。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轻染一喜,眸光跟着亮了起来。

  “你们可算……”

  “砰——”

  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轰然倒地,一个人骤然从外面被踢飞了进来,撞在佛像上,又狠狠跌在地上,速度快到只看到一个残影。

  林轻染仿佛被扼住喉咙一般,掐断了话音,连带着迈出去的脚也僵在了原地。

  地上的人弓着身体痛苦缩成了一团,大殿里回荡着他粗骇的痛吟。

  殿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落在人心上,像是在折磨着里面的人。

  林轻染紧紧盯着门口,在那人即将跨步进来的火光电石之间,迅速退回了还在摇晃的佛像之后,余光隐约看到一片被风吹起的衣袍,墨色皂靴和透着寒光的剑锋。

  林轻染背靠在佛像上,惊慌无措的攥紧了手心,眸光骇然颤动,衣衫早已汗湿。

  “你以为你逃得掉。”

  清寂冷冽的声音没有起伏,如同滴在身上的雨滴,冰凉地缠住肌肤,再慢慢淌落。

  林轻染从心底生出透骨的寒意,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倒在地上的男子强撑着重伤的身体站起来,吐出一口血沫,如同困兽望向眼前的人,“你杀了我,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林轻染只听到一声凉薄的轻笑,仅是笑声就让她打了个寒噤。

  油灯里原就所剩不多的灯油已经快燃尽,微弱晃动的光线,将二人的身影,模糊不清的倒映在墙上。

  林轻染看到那人将剑提起,寒意顺着四肢爬至心口,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竟然要杀人!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惊心骇耳,林轻染脸上血色尽失,随着身体坠地的重响,空气里瞬间弥漫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死死捂着嘴,不敢泻出一丝声响,眸中布满因惊惧而蓄起的泪水,沾湿了抖颤的眼睫。

  林轻染透过湿蒙模糊的视线,紧盯着墙上的虚影,那人还站立在那里,而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没有了生息。

  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了她眼前。

  林轻染手脚冰冷,猛然想起白天在华容阁里发生的事,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官差要捉拿的匪寇!

  亡命之徒,劫财杀人,清风和秋芷还在外面,他们会不会已经……林轻染无助害怕地闭紧双眼,用力咽下喉间破碎哽咽的哭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林轻染始终没有听到他离开的声音,拖得越久,她心里的惧怕就越浓,若是让他发现了自己……温烫的泪珠顺着指缝淌落,她不敢再想。

  “出来。”

  林轻染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她了!

第003章

  沈听竹幽邃的眸光投向被佛像遮挡住的黑暗处,从进来时他就知道那里还藏了个人,原以为是埋伏,看来不是。

  “出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林轻染万念俱灰,松开紧捂在嘴前的手,微末轻弱的呜咽声从唇瓣间溢出,在悄寂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沈听竹眉头轻压,看向自暗处怯怯探出一点的足尖,鞋面上的织绣精致雅洁,不染纤尘,在这破落凋敝之地,干净的异乎寻常。

  他目光随着巍巍荡荡的裙裾抬起,绕着珍珠禁步的腰荏弱如细柳,每走一步都在打颤,泪渍半湿半干的粘在脸上,还有一汪蓄在眼眶里,凄凄轻颤,不敢落下,如同一只受了惊吓,寻不到庇护的小兽。

  林轻染知道他在看着自己,无声压迫。

  她不敢抬头,缓缓移着视线,当看到那已经死去,瞪大了眼睛不能瞑目的男子时,身子遽然一抖,脸色变得煞白。

  林轻染竭力强撑着,才没让自己狼狈跌倒在地上。

  她想开口让他别杀自己,可张张嘴,连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哽咽出颤软的哭声。

  “都看到了。”

  清冷朔雪的声音落在林轻染耳朵里,就像是催命符,她若是说看到,他定会杀了她灭口!

  林轻染惶然摇头,一口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抬头朝他看去,肃清的目光望过来,她想躲已经迟了。

  林轻染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却不想,灯火下映照出的脸清隽矜然,透红的唇色将他的面容衬的极白。

  若非他此刻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剑,若非是亲眼看见他杀人,她甚至会觉得眼前之人斯文无害。

  如墨深的眼下缀着一点泪痣,林轻染不确定这是不是泪痣,因为上面还溅着一滴血,鲜红的血,是被杀的那个人的!就躺在他的脚边!

  林轻染呼吸蓦然滞停,垂在袖下手微微抖着,连攥紧的力气都没有。

  沈听竹眸光幽深莫测,那尾粘了血的泪痣,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更显诡异。

  他不开口,林轻染更加不敢动,雾眸含着泪光,惴惴与他对视,无声漫长的僵持。

  跳动的烛火越弱,那落在身上的视线仿佛也跟着失了耐心,淡淡移开。

  林轻染看到他轻翻手腕,剑锋透出的寒光便落在了她脸上。

  林轻染几乎是扑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声音打颤,“别……别杀我。”

  悬在眼下的那汪泪跟着破碎,顺着面颊淌落,滑过精巧的下颌,蜿蜒出一道惹人疼惜的痕迹。

  沈听竹不为所动的抽手,林轻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死死抱着他的小臂,被坚硬的护臂硌痛了前胸也不肯松手。

  第一下没抽动,沈听竹皱起眉,垂下眼帘看着几乎趴伏在自己脚边女子,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她脸上,细嫩的肌肤被泪水染得又红又透。

  “松手。”声音冷峻。

  松手她就要死了!

  林轻染摇头,巴掌大的小脸被泪水沾的狼狈不堪,“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细碎的嗓音颤的厉害,连带着她的身子也跟着脆弱颤抖。

  沈听竹微沉的视线顺着她散落在颈边的发丝往下,他的手臂与发丝缠绕着,一同被她挤压在软腻的怀里,恰好能清晰的感受到她此刻的惊惧。

  林轻染跟着他的视线低头,只是她在意的不是自己抱着他的手臂,而是他手里的剑,剑身上的血一滴滴淌落,正滴在她的鞋面上,渗进了银蝶绕枝的绣花里。

  林轻染绝望地闭了闭眼,泪水无声淌落,难道她今日真的要死在这里。

  沈听竹看了她一晌,方才开口,“要我不杀你?”

  林轻染怔了怔,殷殷望着他用力点头,垂在面颊上的泪珠跟着滴落,砸在他墨色的衣衫上,很快晕成一点印记。

  “理由。”沈听竹言简意赅。

  他既然是匪寇,那不过是求财。林轻染松开他的手,手忙脚乱的去解腰间的荷包。

  包裹在手臂上的软意消退,沈听竹默然看着她笨拙的动作,林轻染手抖的厉害,解了好几次都没有解下来。

  沈听竹漫不经心的将剑锋笔直插进地面的砖缝,发出顿震的声响。

  林轻染倏然一僵,越急越乱,系带绕来绕去,被她绕成了死结。

  林轻染懊恼地咬住下唇,干脆将银两一锭锭从袋口处掏出来,还有两张银票,一并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递上前,“都给你。”

  沈听竹居高临下,睇着她曲拢轻颤的指尖,若有所思。

  林轻染抿了抿发干的唇,故作镇定道:“你不过是求财,没必要弄出人命。”

  沈听竹忽而掀唇一笑,淡淡瞥向地上的死人。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林轻染眼睫用力一抖,脑中一片空白,是啊,他已经杀了人,又怎么会差她一个。

  “我劝你拿着,我的护卫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轻薄的衣衫被冷汗浸湿,紧贴在林轻染削薄的背脊上,风吹过,凉意丝丝沁入骨缝,她克制着惊惶深深吸气,干涩地吞咽,才有力气接着往下说,“你可知我父亲是何人,江宁林家想必你不会没听过,我如果出事,我父兄绝不会放过你!你现在离开,我保证今日之事,不会泄露半分。”

  沈听竹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起了点波澜,再看她的时候,眼里含了探究。

  他单手持剑,屈膝在她面前,小臂随意横在膝上,逼视着她。

  忽然的欺近,将林轻染强装的镇定全数击溃,她惊惧看着他,身子无措的向后仰去,手掌撑在地上,粗糙的地面将娇嫩的掌心蹭的发疼。

  而那捧银子,早已零落掉在身上,地上。

  沈听竹等着她还能说出些什么来,结果却只等来她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泪珠子。

  沈听竹轻笑,“虚张声势。”

  “林家小姐又怎么会三更半夜在这荒郊野地。”清浅的声音陡然转冷,“想骗我。”

  林轻染急惶摇头,“我没有骗你。”

  殿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林轻染双眸升起冀求,紧盯向他身后,希望来的人能够救自己。

  莫辞匆匆进来,被眼前令人瞠目的一幕弄得愣住。

  林轻染看到他眼里的错愕,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盈着泪向他求救,“救救我。”

  散乱的发,泪意斑驳的脸,衣衫也因为牵动而松松垮垮,地上还落满了银子……莫辞赶紧驱走心中猜测,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样。

  “你求错人了。”沈听竹不含温度的一句话就打破她的希冀。

  林轻染脑中嗡的一声响。

  他们是一伙的。

  没人会来救她。

  沈听竹朝莫辞睇去一眼,在林轻染一寸寸绝望下来的目光里,莫辞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回禀,说完便退到一边。

  沈听竹捡起一锭落在林轻染裙上的银子,他的手很凉,仅是隔着衣衫浅浅一触,林轻染都能感觉到自他指尖透出的凉意。

  “你说你是林家人。”他将银子托在指尖,手指修长如竹,好看的根本不像会杀人,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让林轻染颤惧害怕,“林家是江南富商,凭这三瓜两枣就想打发我?”

  莫辞瞪大了眼睛,这就是那位林姑娘?

  他下意识想看过去,觉察到世子不着痕迹的一瞥,立刻止住动作,目不斜视。

  林轻染急切道:“只要你放我回去,你要多少,我爹都会给你。”像是怕他不信一般,眼睛睁的圆圆的,眼尾还悬着滴泪,他再吓一吓,又该落下来了。

  沈听竹兀觉好笑,竟然还天真的与他谈起了条件,若真是碰上歹人,她哪里还有完璧归家的可能。

  视线移过她已经哭得红肿的眼,沈听竹直起身,对莫辞道:“让人去林府送个信,告诉他们,若想要人平安无事,就拿银子来赎。”

  莫辞揣摩着世子话里的意思,大概是让他去林府报个信,说人已经接着了?

  林轻染重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头跟着松懈,劫后余生的惶然与侥幸让她指尖发颤,眼睫簌簌闪动,他暂时不会杀她,只等爹派人过来,她就能得救了。

  手掌升起丝丝的疼意,林轻染抬起手,她肌肤娇嫩,掌心被碎石粗草蹭的泛红,起初不觉,现在瞧见了,只觉得的刺刺的发疼。

  沈听竹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林轻染小心翼翼的捧着手,又轻轻扁嘴,把眼泪和惊怕一同咽了下去。

  “起来,跟我走。”

  声音又清又冷。

  林轻染惊惧抬头,“去哪里?”

  读出他眸色里的不耐,林轻染心尖一颤,不敢再问,若是惹得他不快,杀她不比踩死只蚂蚁难多少。

  林轻染鼓起勇气起身,可裙下的双腿因为受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她几次咬紧牙都没能站起来。

  悄悄抬眼,那人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将熄的灯火昏暗暗的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林轻染眨去泪意,现在不是她娇气的时候,顾不上掌心还疼着,想撑地站起来,手还未落到地上,腕子就被冰凉的手掌扣住。

  冷森森的寒意瞬间如毒蛇一般游走缠绕在身上,连带着林轻染惊颤的心一同被缠紧。

  将她从地上拉起,沈听竹便松开手朝外走去。

  林轻染眼里噙着怯意,被他捏过的腕子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悄悄吸了吸泛红的鼻尖,将手虚护在心口。

  莫辞走到她身边,神色复杂,他一时也拿不准世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半天才憋出话来,“快走吧。”

  林轻染僵了僵,提着虚软的双腿,一步步跟上。

第004章

  走到外面,林轻染心惊的发现,这座寺庙竟早已被悄无生息的包围起来,足有十数人之多,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发现,可见他们身手有多么了得。

  莫辞一个手势,其中几人迅速隐匿于黑暗之中,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三人没有动。

  林轻染心里咯噔一下,落入狼兽口中的猎物怎么还能活命,她如果跟他走了,他还会放了自己吗?

  她急急转头,朝之前停马车的方向看去,黑漆漆的林中空无一物,马车不见了,那清风和秋芷他们呢?是不是躲起来了?

  “在看什么。”

  沈听竹回过头,见她惶惶无助的站在那里,如同被抛弃一般,满眼都缀着不安。

  林轻染慌张掩下心绪,抿紧苍白的唇,好一会儿才怯怯启唇,“没看什么。”

  就算清风在,凭他的那两下功夫绝不是这几人的对手,不过是白白送命,躲起来也好,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带人来救自己。

  沈听竹仍在看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林轻染捏紧手心,鼓足勇气和他对视。

  沈听竹本不想揭穿她,可他忽然想看看这双眼睛是怎么变得又湿是软。

  “还在等你的护卫来救你?”

  沈听竹稍眯起眸,唇畔勾出薄薄的浅嘲。

  林轻染这才发现他竟生了双桃花眼,笑起来似含情,可她硬是生生打了个颤。

  如愿看到那双水眸里蓄起雾气,沈听竹轻抬了抬眼,“上去。”

  莫辞不知何时牵了辆马车过来。

  林轻染小退了一步,那道凉薄的目光也随之落到她脚上,似在度量着什么。

  她再不敢犹豫,提着裙摆,手忙脚乱的进了马车,将自己缩成小小的坐在角落里,还把脚也藏进裙摆之下。

  莫辞不敢擅作主张,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是将林姑娘送去船上吗?”

  沈听竹抬眼看着还在晃动得布帘,轻捻指尖,而后抬手用指腹抹去眼下的血,漫不经心地开口:“天亮要赶到江都,耽误不得,要分出人手也不安全,暂且带上罢。”

  他踩着马札,淡淡吩咐,“这里处理好,找到她的护卫。”

  林轻染缩坐在马车里,隐约听到沈听竹最后说得话,那就是说明清风和秋芷现在还安全着!

  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还没等她舒口气,就见那人苍白的手自布帘处探进来,林轻染挺直背脊如临大敌,满目戒备的盯着那只手。

  沈听竹挑帘进来,淡扫了她一眼,自径坐到一旁。

  他甫一进来,林轻染觉得马车里都凉了下来,本就逼仄的车厢变得压抑至极。

  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想离他越远越好,可她背贴着车壁,已经退无可退。

  沈听竹一眼看过来,林轻染连呼吸都变得僵滞,唇瓣小小启了一条唇缝,弱弱地吐气。

  只呼不吸,一张小脸变得通红通红。

  吓成这样。

  沈听竹收回目光,闭目假寐。

  随着车轱辘滚动压出的声响,马车慢慢向前行去,林轻染鼻尖酸涩的厉害,心一沉再沉,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她后悔了,如果她肯早早去到上元,便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沈听竹没有再睁眼,林轻染却始终不敢放松,以一种戒备的姿势抱着自己,谨慎地望着他。

  一直过了许久,都不见他有动静,莫非是睡着了?林轻染垂下眼,又倏然睁大,既然他睡着了,自己或许可以借机逃出去。

  林轻染四处看了看,车轩的宽度足够她钻出去,此刻马车行的并不快,只要她足够小心。

  她屏住呼吸,一手压住剧烈跳动的心口,一手颤抖着,一点点慢慢推开车轩。

  骑马跟在一旁的“小弟”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林轻染头皮都炸开了,猛地收回手坐好,泪水惊惧盈出,涩痛着娇嫩泅红的眼圈。

  一旁闭目休息的沈听竹,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

  林轻染不敢再乱来,车厢里变得悄无声息。

  无声许久,沈听竹耳畔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响,他也没有理会,可一直过了许久,那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沈听竹懒懒掀开眼皮,就见那林家女弯下一截雪白的颈,乌发顺着下沉的腰垂落,他看得不真切,像是拿着手绢,细细擦着什么。

  沈听竹意兴阑珊地扬眉,“你在干什么。”

  专注动作的林轻染蓦然一僵,坐直身体,迅速的就像犯了错的孩童,被抓住时的模样。

  沈听竹看清了,这是在擦滴在绣鞋上的血迹。

  林轻染见他看到了,就没有回答,沈听竹却耐心十足的看着她,好像非要从她嘴里听到答案。

  “……鞋脏了。”细软的声音是里藏不住的委屈,就连方才求自己别杀她的时候,也不见得有这么委屈。

  林轻染挪了挪脚尖儿,上头的血迹无论她怎么擦都擦不去,只要一看到,她就满脑子都是那个已经死了的人,望向沈听竹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怯意。

  她犹豫许久,磕磕绊绊道:“能不能……”说着又止住声音,唇瓣翕动几下,没再说下去。

  沈听竹似笑非笑道:“话只会说一半,那舌头不要也罢。”

  林轻染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紧紧捂住嘴,含含糊糊发颤的声音透过掌心传出来;“我只是想换一双干净的鞋,不行也没关系。”

  沈听竹如何也没想到,听得会是这么一句,兴味挑眉,林家究竟是如何养出这样一个娇气十足,却又胆小如豆的女儿的。

  “你叫什么?”

  来时三婶母与他提过一嘴,他随随听了,并没有记下。

  林轻染抿了下唇没有开口。

  他只说不能说半句,又没说不能不回答。

  “说话。”

  听到他稍冷的声音,林轻染便又没了胆子,小声嗫嚅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轻软?”沈听竹折眉,倒是跟她像。

  林轻染皱了皱鼻尖,轻声纠正,“是染……衣不染尘的染。”越说越轻,直到紧紧闭上嘴。

  她解释这个干什么,说不定这人连字都不识。

  沈听竹淡淡嗯了声,阖眸不再做声。

  林轻染垂眼,果然。

  夜色浓沉,林间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静的可怕。

  林轻染不敢闭眼,也不困倦,就这么睁着眼睛,僵坐到了天亮。

  *

  随着周遭逐渐变得喧杂热闹,林轻染从紧绷的惶然中惊醒回神,他们进城了!

  一把推开车轩,刺眼的日耀照在苍白憔悴的小脸上,道上是来来往往的车马,林轻染几乎喜极落泪。

  “老实些。”

  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吐字声,暗含警告。

  林轻染眼睫颤了颤,僵着身子回头,那人正靠着车壁,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许是才醒,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眸里含着迷离的水蕴。

  阳光透进来,落在他身上,骇人的肃冷之意也淡去许多。

  林轻染恨不得大声呼救,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极乖地点头。

  沈听竹自认并非恶劣之人,起初是不耐烦解释,也没必要,后来得知她就是林家女,原本那时就该表明身份,若算起来她唤他一声表哥也是应该。

  可看着她惶惶跟只幼兔似的可怜模样,还有那双沾着泪的眼眸,话到嘴边就改了口。

  于是将错就错。

  *

  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外。

  林轻染不由得更谨慎,光天化日之下,他就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可见有多猖狂。

  沈听竹只当没瞧见她那双碌碌转动,还泛红着的水眸,起身下马车。

  莫辞走上前伸手欲搀扶,沈听竹眉眼忽沉,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寻常的冷意。

  莫辞心一凛,沉默退至一旁。

  林轻染跟在后面出来,受了惊吓再加上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已经体力不支,刚踩在马札上,就头晕目眩,脚下滑空,身子软绵绵的往下跌。

  林轻染大骇,慌乱之下朝着离她最近的莫辞抓去。

  “姑娘小心!”莫辞反应极快,结实如铁的手臂稍一施力,将人带起。

  林轻染细弱的指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踉踉跄跄稳住身形,额前已经惊出了一层薄汗,唇瓣微微张着,心有余悸地喘气。

  已经走出几步远的沈听竹听到动静转过身,视线划过林轻染还紧扶在莫辞手臂上的小手,语气冷淡地问:“你又干什么?”

  莫辞刚想张口说明,便被沈听竹不虞的一眼给震慑住了,忙不迭抖开林轻染的手,远远走开。

  林轻染也是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加上这一吓,六魂未定之下,脾气不管不顾的就上来了,“我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东西,连口水也没有喝。”

  她说着眼睛就跟着发酸,眼眶湿了一圈,凶巴巴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听竹微漠的目光。

  等林轻染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使性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把话收回去了。

  她簌簌颤动着眼睫,望着他身后的客栈,声音一下变得小小的,“我饿了。”

  沈听竹眼里浮起惊讶,“饿了为什么不说。”

  林轻染低垂着螓首,湿润的眼眸直直瞪着地面,她要是敢说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沈听竹默然一瞬,“跟上。”

  林轻染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直到落座,都是蔫蔫无力的模样。

  客栈内伙计上前招待:“二位客官要来些什么。”

  沈听竹道:“一碗牛肉面。”

  他看向仍怔怔的林轻染。

  林轻染有些惊讶,他是让她自己挑要吃什么吗?

  林轻染试探着道:“我也要一碗牛肉面。”

  伙计笑道:“二位稍等,很快就来。”

  看到沈听竹拿起桌上水壶倒水,她也赶紧给自己到了一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悄悄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眼下时辰尚早,客栈内只有寥寥几桌,靠门边坐着的是一位老伯,脚边放着挑担,应当是来赶早集的,林轻染瞧了瞧他半白的华发,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她以为自己做的不动声色,全然不知沈听竹早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在眼底。

  莫辞吩咐完下属,走进客栈,远远看着对坐着的两人,神色古怪地挠挠头。

  世子轻啖着茶,饶有趣味的模样就像从前逗弄养得猫,将那只丁点大的小猫放在高高的台阶下,看着它喵喵叫,如何也上不来。不时还“好心”的伸手帮上一把,眼看着终于能上来,又将手收了回去。

  等雪白的小猫滚得变了黑,爪子都没力气抬的时候,他也逗趣够了,托起脏兮兮的小猫,亲自去给它洗干净。

  晴天白日的,莫辞硬是打了个抖,世子别是左性又起了。

第005章

  林轻染看了一圈后,恹恹垂下眼,两片羽毛似得睫毛软绵绵,无精打采的覆在眼前。

  客栈里不过都是些普通百姓,瞧着没有一个是会武功,能帮她的。

  沮丧地抿了口茶,清冽的茶水淌过干涩了一夜的喉咙,让她心里也跟着稍稍好受了一些。

  将杯盏中的茶喝干净,抬起眼眸,她才发现那人正看着自己,林轻染心头倏然一紧,弱弱挺直腰杆,用通红的眼儿不安的与他对视,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意图。

  稍顷,沈听竹抬了抬眼梢,转过头继续喝茶,余光看见小姑娘肩头顿松,哆哆嗦嗦的又给自己斟了杯茶,壶嘴拉出的水线也是断断续续,别提有多可怜了。

  林轻染斟茶的间隙,悄悄去看他,恰看到外头一行官差朝客栈走来,她手一抖,提着的茶壶直接砰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溅出几滴水花。

  林轻染按耐不住激动,眸子变得亮极,她有救了!

  沈听竹也看见了,他不紧不慢的将搁在手边的长剑拿起来,放在桌上,偏头朝林轻染一笑。

  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轻染呼吸骇然滞住,惊惧地睁圆了眼睛,眸光不住晃动,连心尖也跟着发颤,手指更是握了几次都没能握紧,她紧紧盯着桌上的剑,害怕的一动都不敢动。

  沈听竹眼里笑意不减,指节轻抵在盏底,将手中茶盏无声搁在桌面上,抬眸对正走来的莫辞道:“过去看看。”

  林轻染如果不是那么慌张,一定会发现他这细微动作之下,浑然天成的矜贵之气。

  可是她现在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柄剑上,生怕他会忽然拔剑。

  莫辞朝满目不安的林轻染投去同情的一眼,应声走出去。

  林轻染急忙跟着看过去,见官差将莫辞拦下,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只盼着官差能发现这些匪寇的身份,将他们全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因为隔得太远,林轻染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官差往客栈内巡视了一圈,看到她这里的时候,她湿潮的眼眸中满是急切无声的求救,可官差只从她身上掠过一眼,便转身要离开。

  林轻染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正端着面过来的伙计被她吓了一跳,端着托盘侧身避开,“呦,客官留心别烫着。”

  林轻染脑海中思绪转的飞快,抬手将伙计用力朝那人身上推去,转身就跑。

  沈听竹眼眸轻眯,出手如电,稳稳扶住向他摔来的伙计,同时从桌下踢出一条长凳,正横在林轻染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姑娘。”沈听竹松开托着伙计臂膀的手,声音听不出喜怒,“面来了,不必着急。”

  林轻染惊看着面前的长凳,浑身血液凝固,背后冷汗淋漓,他出手太快了!她连逃一步的机会都没有。

  伙计吐着长气,将面放下,他也看出两人之间的异常,只是二人的样貌都太过好,加上沈听竹不俗的气度,他怎么也没法往劫持上想,只以为是姑娘家在闹别扭。

  伙计朝朝沈听竹稍一弯腰,“多亏了客官扶上一把,不然这面就该砸了。”又朝林轻染歉意笑道:“姑娘没吓着吧。”

  他一个打杂的,自然不敢怪罪是客人推他。

  林轻染根本没有听见他说得话,眼看着官差越走越远,她心急如焚,若这次机会没了,她有预感自己就再也逃不掉了!

  管不了许多,林轻染张口欲呼救。

  “林姑娘。”沈听竹慢条斯理的声音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林轻染的细颈,让她无法出声。

  他摆手示意伙计下去,再开口时,话语里带了几分莫测,“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毒,服下之后,就是再好听的嗓子,也永远发不出声音了。”

  他说到后面,轻摇头,好似在惋惜。

  林轻染眼中泛着泪,她感觉自己已经不能说话了,她想尖叫,可她不敢,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话里的意思,只要她出声,他就会毒哑她。

  林轻染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差越走越远,身侧紧握的手忽的一松,她知道没机会了。

  咬痛唇瓣,林轻染僵硬着坐下,顶着那道微凉的目光,低声颤答:“没听过……”

  她反复抿着发疼的唇,怯怯地乞求,“你别让我吃。”

  沈听竹垂眸,看着她扫动如蝶翼的眼睫,这一把小嗓子确实好听,娇柔之意像是入了骨,而那一点点的悸颤,能勾出人的瘾。

  “你若是伤了我,就别想拿到银子。”林轻染声音小的像在呓语,话出的话更是没有一点底气。

  沈听竹掀唇嗤笑,林轻染心也跟着紧了紧。

  将视线从可怜见的小姑娘身上移开,沈听竹淡道:“只要林姑娘不再胡闹,我自然也不想麻烦。”

  他从筷桶里取了双竹筷,端过热气腾腾的面开始吃。

  直到他不再看自己,林轻染才慢慢放松下来,用力闭上凝着惧意的眼眸。

  父亲和哥哥什么时候才会来救她。

  她真的好害怕。

  林轻染低垂着头,沈听竹看不见她是不是哭了,想起那双红肿了一夜,没消下去过得眼睛,他语气温缓了些许,“不是说饿了,还不快吃。”

  林轻染赶忙眨去眼角的酸意,将碗捧到自己面前,她强打起精神,不断安慰自己,虽然这次没能成功脱逃,可至少她确定了,为了拿到银子,他不会轻易伤害自己。

  林轻染是真的饿了,拿了筷子,夹起面条送到嘴里,才吃了一口她就颦了眉,这面闻着香,可吃到嘴里却寡淡无味。

  林轻染拿着筷子拨了两下面条,肉也少得可怜,

  她在吃食方面一向精细,这碗面委实不和她的胃口。

  可眼下哪里轮得到她挑剔,想到自己的处境,林轻染吸了吸鼻子,夹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小口的嚼,唇角向下轻扁着。

  沈听竹看她挑挑拣拣,还十分委屈的模样,觉得有趣,薄唇勾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没有作声。

  林轻染注意到他吃东西很斯文,甚至称的上好看,落筷无声,喝汤也是用勺一下一下,轻轻的喝,从头到尾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看了一眼,过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心中越觉得奇怪,一个杀人如麻的匪寇,怎么还会讲究用饭的规矩。

  觉察到她偷偷摸摸的打量,沈听竹当着她的面,夹起一大块肉放到嘴边,粗豪的咬下一口,隐约露出森白的牙。

  林轻染指尖一颤,慌忙低头吃面,果然是错觉,一个土匪怎么会和斯文沾上边。

  客栈内渐渐人多了起来,林轻染看到伙计往旁边那桌上送的菱粉桂花糕,螃蟹小饺,翠玉豆糕,再看自己面前这碗已经快坨了的面,皱紧眉心,吃得慢吞吞。

  沈听竹已经吃好,放下了碗筷朝她看来,林轻染心头一跳,赶紧吃起来。

  沈听竹见她红着眼圈,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送面,不由得拧起眉招来伙计,“照着那桌,一样上一份。”

  林轻染怔怔看向他,他指的正是自己方才看得那桌。

  沈听竹神色淡然寻常,“林姑娘于我还有大用,我怎么能怠慢了你。”

  林轻染迟疑几许,心里信了他的话。

  他还要用她来向父亲讹索,想来不会太过欺了她,若是她有什么闪失,他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么一想,林轻染心里多了些底气,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多少银两,胃口一定不小。

  伙计很快上了菜,将她的思绪打断。

  沈听竹道:“吃罢。”

  菜肴摆满了小桌,林轻染犹豫着没有落筷。

  香气阵阵传来,腹中没有预兆的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林轻染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倏忽浮上一层红,窘迫地抿唇,好在客栈嘈杂,没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动静。

  沈听竹眸光轻动,支着头看她。

  林轻染掩下眉眼间局促的赧意,不再多想,执筷夹起一只螃蟹小饺。

  玲珑的饺子送到口中,沈听竹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透粉的唇瓣轻启,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小饺儿,汤汁沾了点在唇珠上,被她用舌尖卷去。

  小饺里头是鲜甜的蟹肉,汤汁能鲜掉舌头,林轻染一口吃下,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沈听竹轻笑,吃面时候还是满眼的委屈,好像随时能哭出来,这会儿就泪眼带笑了,还真是个娇气到了骨子里的小东西。

  不过这份娇气倒是不讨人厌。

  沈听竹没有动筷,也不催促,就这么意态闲逸的看她吃。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吃的那碗面,味道是不是真有那么糟糕。

第006章

  莫辞去而复返,他实在不想参与进这诡异的相处之中,奈何有要事禀报。

  “世……”

  沈听竹收回视线落在林轻染身上的视线,淡瞥了他一眼,莫辞忙把后面那个字咽下去。

  这事出突然的,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沈听竹,世子不能喊,称公子想必也不对。

  再看林姑娘这一路担惊受怕的样子,指定是没把他们当好人,莫辞硬着头皮道:“大当家,我们该过去了。”

  他说完觉得自己两条腿有点软。

  沈听竹颔首,“知道了。”

  林轻染嘴里吃着菱粉糕没有抬眸,耳朵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怅然失望地垂了垂睫。

  “吃好了么。”沈听竹问她。

  林轻染轻声道:“……好了。”

  沈听竹扫了眼桌上的菜,默然起身,林轻染这次学乖了,没有再问要去哪里,跟着起来,只不过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温吞,可就是再怎么磨蹭,这一小段路也总要走完。

  所幸这次马车没有行得太远,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沈听竹没有要下去的意思,对依旧戒备的林轻染道:“下车,进去。”

  林轻染搁在膝上的手攥紧了两下,明明是白天,可这里却僻静的听不到一点人声,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沈听竹看到她陷在软绸里,柔嫩细腻的小手,勉强可以看见一个个小巧的指头,只不过都绷紧到泛了白。

  他垂眸似是思量了一下,才道:“在银子送来之前,你就待在这里。”

  听他这么说,林轻染紧张不安的心反而落下不少,她一刻也不想再和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心狠手辣的土匪头子待在一处,提着裙摆匆匆下了马车。

  马车在她身后绝尘,留下来看守林轻染的两名护卫上前打开门,道:“林姑娘请进。”

  林轻染不会因为他们说话客气,就觉得是真客气,她飞快朝周围看去,这里应该是城郊,除了这孤零零的一座宅子以外,根本没有可以避身之处,也不见人影。

  难怪那人不担心她会逃走。

  林轻染深吸了口气,走进宅子。

  宅子不大,只有几间屋子,庭中还积着一层落叶,显得空落荒寂。

  林轻染微敛下眉眼,看来这里一定是这帮土匪的藏身之处。

  她被带到了一间屋子前。

  “姑娘请先在此休息。”

  身旁的人面无表情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声音冷峻。

  林轻染看了看他腰上的刀,仍然不敢放松。走进屋子后立刻将门关上,两手哆嗦着将门闩插上,才如同泻力般,浑身虚软的靠在门背上,紧闭上眼眸吐气。

  *

  两江总督府。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威厉高大的石狮旁。

  守卫的官兵沉着脸上前驱赶,“好大的胆子,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还不快走!”

  莫辞拿出腰牌,两个官兵对看一眼,立时就没了刚才的架势,面露犹疑地望向马车。

  贺玄冷声道:“还不去通传。”

  进去通传的官兵很快出来,躬下腰恭敬道:“总督大人请世子进去。”

  沈听竹走下马车,声音温而缓,“别忘了拿上给赵总督的见面礼。”

  莫辞从马背上扯下一个黑布包着的物件,“世子放心,属下不会忘记。”

  莫辞跟着沈听竹走进府衙,嘴里品咂了一下,还是世子叫着顺口,那声大当家喊得他只觉得大逆不道。

  赵宣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中拿着公文在翻阅。

  听见来人的禀报,赵宣笑着起身,走上前寒暄道:“世子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我好为你接风洗尘。”

  “快快请坐。”赵宣转头吩咐道:“上茶。”

  沈听竹笑声清浅,摇着头坐下,“我一个闲人,今日想着江南的烟雨便下江南来,明日想着蜀地的山河,许就又走了。”

  赵宣了然一笑。

  沈听竹又道:“这不此次途经江都,想到赵总督,便特意前来拜访。”

  赵宣颔首,“我久未归京,与世子也确实许久未见了。”他拨动手上的扳指,转而询问起沈侯爷近况。

  “家父倒是常提起赵大人。”沈听竹端起茶盏,吹开面上的茶叶,“说是大人赴任之后,连个痛快喝酒的人都没了。”

  赵宣听后朗声大笑,心中却存了疑虑,赵家与长兴侯府的交情不过泛泛,他与沈侯爷也还没有熟络到这个份上,是断不会说那样的话。

  沈听竹吃下口中的茶,润过嗓子后道:“差点忘了,我这次来还给赵大人带了份礼。”

  赵宣摆摆手推拒道:“世子太客气了。”

  沈听竹只笑笑,稍侧过脸吩咐:“莫辞。”

  莫辞提着东西上前,“赵大人打开看看吧。”

  两人刚才进来,赵宣便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铁锈味,如今他一靠近,那股味道就更加浓,掺着不寻常的黏腻……是血腥味。

  赵宣眸光变得锐利,审视着莫辞手里的黑布包裹。

  东西放到桌案上,一圈暗色血迹迅速晕出。

  赵宣容色一肃,不动声色地看向沈听竹, “既然是世子美意,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沈听竹但笑不语,虚手一抬,示意他打开。

  赵宣想自己为官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还不至于被一个小辈弄得失了方寸,他从容解开布包,黑布落下,里头的东西跟着露出——

  赫然是一人的首级!

  煞白的死人脸下透着灰青,就这么孤零零的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被这骇人的画面所惊。

  赵宣猛地退了一步,他瞬间就认出这是谁的头,方正肃敛的面容上出现一丝称得上慌乱的龟裂,他在心中快速计较后,冷着脸质问,“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沈听竹瞥了眼案上的东西,眼里透出困惑,“怎么赵大人不认识么?”

  赵宣心中大惊,话说得僵硬,“世子说笑了,你忽然拿这么个东西过来,说要送我,又问我认不认得,我倒想问问你是何意?”

  沈听竹靠坐在椅子上与赵宣对视,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淡然,让赵宣根本吃不准他究竟什么目的,又到底掌握了什么。

  半晌,沈听竹挑眉轻笑,“赵大人怎么连自己发出的通缉令上的人都不认得?”

  赵宣怎么会认不出,可这人根本不是通缉令上的人!

  “我也是得知此地有匪寇流串,却迟迟没能捉拿归案,想帮赵大人个忙,便让暗桩查探,所幸还真的找到了。”

  沈听竹好看的薄唇轻弯起,笑意里带着无害,“赵大人这回可该好好谢我。”

  赵宣一言不发紧盯着他,目光沉暗锐利地逼视。

  沈听竹不为所动,姿态依旧悠然,只话锋一转,笑问:“说起来,赵大人应该早知道我到了上元吧?”

  赵宣一凛冷汗直往下冒,心口狂跳,眼角狠狠抽动。

  他的确一早就知道沈听竹来了这里,这时候京中来人他不可能掉以轻心,可偏偏是他,一个日日靠汤药吊着的病秧子。

  赵宣并不认为他有这个能耐冲自己来,但仍担心会出纰漏,以匪寇的名头给自己留了后路,却没想到早已被识破,还是被这个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病秧子!

  赵宣眼中一闪而过狠戾,很快又恢复如常,沈听竹既然没有戳破他,那就说明他并没确凿的证据。

  赵宣镇定眯起眼辨认看桌案上的东西,顺着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是在逃的匪寇。”

  “没抓错就好。”沈听竹言笑自若,一语双关,“别回头我好心办了坏事,闹出笑话不说,皇上那边也少不了责怪。”

  桌案上还摆着血淋淋的首级,他却是悠然清逸,不见一点剑拔弩张之意,好像真的是来送礼而已。

  赵宣的心惊一层盖过一层,也笑着与他周旋。

  沈听竹从府衙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候,赵宣送到马车旁,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次邀请:“要我说,世子还是留下来一起用个饭。”

  “赵大人不必麻烦。”沈听竹微笑婉拒,“日后有的是机会。”说罢,便拱手告辞。

  沈听竹一坐上马车便后靠在车壁阖眼休息,马车绕过热闹的街巷,朝着城郊而去。

  莫辞走到马车旁,道:“世子,到了。”

  片刻,沈听竹才“嗯”了声,声音带着疲惫的倦意,搁在膝上的手反复握紧,脉络清晰浮现,似隐隐压抑着什么。

  莫辞又等了少顷,他才从马车上下来,眼皮懒洋洋的半垂着,但微拧的眉心和紧压的唇角,还是能看出隐约透着的异样。

  莫辞观察着他的神态,语气含忧,“世子,您可是有哪里不适?”

  沈听竹没有理会,自顾往里走,交待道:“安排下去,明日启程。”。

  莫辞点头,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他快步追上去道:“那林姑娘呢?”

  沈听竹停下来看他,疲态未消的黑眸里划过一瞬的怔愣,想起宅子里还有那么个林大小姐在,他轻皱的眉心松开,稍抬下巴道:“一起就是了。”

  莫辞哪里是问这个,他紧跟着沈听竹的步伐,脸上满是苦恼,“那属下,该如何称呼您?”

  沈听竹慢条斯理地反问,“你之前是怎么叫的?现在问不嫌迟么。”

  莫辞忙道:“属下那不是按您的眼色行事。”沈听竹唇边溢出轻笑,“我什么眼色?我是让你不要节外生枝,不是让你瞎叫。”

  莫辞脑中的弦一紧,世子莫不是要把责任往他头上推。

  大当家是他叫的,人是林姑娘自己认错的,合着世子一身清白。

  莫辞懊恼扼腕,难怪,难怪早些年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曾给出过“险诈者,沈峙也。”这样的批语。

第007章

  残旧的破庙,倒在地上的尸首,血……到处是血。

  面前执剑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弯着眼眸,眼下染血的泪痣鲜红冶艳,他忽然朝着林轻染欺近,如耳语般吐字,“你以为你逃得掉?”

  林轻染猛地睁开眼,惊惧地喘着粗气,心口剧烈起伏,她望着已经漆黑的屋子,艰难哽咽,硌痛了喉咙,才意识刚才到是在做梦。

  眼里满盈的惊惶散去许,不过她现在的情况也并不比梦里好多少,她正被那个土匪头子关在这座在宅子里。

  林轻染揉着被枕得发麻酸痛的双臂,她实在太累了,竟然伏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叩——叩叩——”

  敲门声在黑暗中突兀响起。

  “谁!”林轻染应激起身,警惕地盯着那扇门。

  莫辞在门外道:“大当家请姑娘出去用饭。”

  林轻染手心紧握到生疼,那人回来了?

  久久没有动静,莫辞皱眉正要开口询问时,屋门蓦然从里面被打开。

  饶是林轻染装得再镇定,眼眸里的闪烁却骗不了人,她站在门后,身形单薄纤弱,脆弱的摇摇欲坠。

  莫辞之前还抱怨过这位林姑娘,让他们干等多日,如今却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他轻咳了声道:“请。”

  林轻染看到不远处的堂屋亮着灯,那人一定就在那里。

  她攥紧手心,这些人虽然劫持了她,但一个个对她的态度都还算客气,她就当是出来做笔买卖,在这歇上两日。

  一番自我安慰过后,林轻染稍稍挺直了脊背。

  结果等走到廊下时,她的两条腿还是不受控制的打起了颤。

  莫辞见她半天不动,提醒道:“林姑娘,大当家就在里面。”

  林轻染转过头快速瞪了他一眼,她能不知道吗,说那么大声干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瞬,对林轻染来说犹如的梦魇声音就传来出来,“林姑娘迟迟不进来,是等我来请你?”

  话落,沈听竹看到照在地面的影子轻轻颤。

  林轻染伫在门口,听到椅子被拖动擦过地面发出的声响,才咬着唇走了进去。

  进去却发现那人仍坐在椅子上,压根没有起来过,只歪着头,耐人寻味地瞧她。

  林轻染懵了一下,见他手扶在另一把椅子上,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沈听竹细看过她的神色,那双红意未褪的眼眸里溢满了无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淡然道:“坐下吃饭。”

  小圆桌上摆着四五道菜,竟然还有糕点,他还真像说得那样,不“怠慢”。林轻染咬了咬唇,择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

  说是最远,其实也就隔了一个座儿,面对面。

  近到林轻染能清晰嗅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沐浴过后清冽的香气,她这才才恍然发现他已经换了衣裳,依旧是简练的劲装,可没了那股骇人的血腥气,加上他本就偏瘦的身形和那张过分俊美,人畜无害的脸,简直可以迷惑视听。

  相反,林轻染形容憔悴,更重要的是,整整一天一夜,她还穿着脏污了的衣裳,绣鞋上的血迹也还在,又因为出过汗,背后黏腻腻的,林轻染紧抿起唇,她何时把自己弄成这么脏过。

  之前因为害怕顾不上,可现在这个土匪头子都比她干净,她颦起纤细的眉头,坐立难安,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难受的紧,说不出的窘迫。

  沈听竹莫名其妙地看着忽然委屈起来的小姑娘,他好像也没吓唬她。

  “怎么不吃?”

  林轻染唇瓣翕动,小声道:“大当家。”

  沈听竹眉梢一抬,从她嘴里听到这三个字,着实让他错愕了一把。

  “大当家,我想要身干净的衣裳。”林轻染说完抿了抿唇,盈雾的眸子圆圆睁着,水光一晃一晃的,像是怕他不同意。

  沈听竹想起昨夜在马车上,她也是这么巴望着自己,想要双鞋。

  “林姑娘,你怕是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沈听竹揶揄地说。

  “你说了不会怠慢我。”林轻染一脸你想反悔不成的错愕。

  沈听竹挑眉,那双桃花眼也好似带着笑,林轻染垂下眼躲开他的目光,“买衣裳的钱,你算在赎金里便是,不会让你亏的。”

  声音轻的沈听竹往前倾了倾身,才勉强得清。

  “林姑娘说得也对。”

  林轻染欣喜地抬头,“那……”

  沈听竹淡道:“先吃饭,我饿了。”

  小姑娘眼里的光倏忽就灭了,小脑袋蔫蔫垂着,跟霜打了茄子似的。

  林轻染捧着碗,往嘴里数着米饭,吃到嘴里都是没滋没味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快发臭了。

  沈听竹见她饭也不好好吃,也不知道在考究些什么,除了鞋上那点血迹,其他地方早被她用手绢擦得干干净净。

  他故意逗她,“像只脏兮兮的野猫。”

  沈听竹不过是舌头在嘴里打个滚,话说得轻松,却生生把林轻染的眼泪逼了出来。

  兔子急了还要咬上两口,林轻染抬着湿乎乎的眼眸,直盯盯望着他那张人模人样的脸,恨不得扑上去咬。

  若不是这个杀千刀的土匪,她哪会是现在这幅模样。

  沈听竹倒是没看出她想咬人,只是这幅红着眼圈,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可怜。

  罢了,不逗了。

  他移开视线对莫辞道:“去给林姑娘准备一身衣裳,还有鞋。”

  林轻染见莫辞走出去,更是没了吃饭的心思,又觉得是自己威慑到了他,于是更大着胆子道:“大当家自己吃吧,我回去了。”

  倒还是个会得寸进尺的小东西。

  沈听竹冷哼了一声,“我让你走了?”

  林轻染脚都迈出去了,被他幽幽的视线一扫,又连忙缩了回去。

  泪花在眼里打转,她打小就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府中上下,就连爹和哥哥也从不舍得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过话。

  沈听竹道:“吃饭。”

  林轻染捧起碗,指尖颤了又颤,到底不敢将碗往他脸上扣去,她低着头,用筷尖夹着米饭,小口往嘴里送。

  “吃菜。”

  林轻染捏紧筷子平了平气,夹了块烩三鲜。

  每次她想将碗放下时,沈听竹总会适时地开口,林轻染就这么在他的指挥下吃完了一碗饭。

  “还有糕点。”

  沈听竹一早就吃完了,屈指懒散地支着头看她,说话也是懒洋洋。

  林轻染欲哭无泪,怏怏求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沈听竹皱眉疑惑,“白天不吃很能吃么。”

  他说得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林轻染的脸腾就红了一片,“我那是因为饿了一夜。”她急促地说完,声音又小了下来,“我吃得不多。”

  沈听竹看了她一会儿,才点头嗯了声。

  林轻染怎么看他的样子,好像很遗憾?

  莫辞办事麻利,很快就回来,道:“林姑娘,水已经备好,衣裳放在你房内。”

  林轻染迫不及待想起身,又怕那人拿眼刀子割自己的腿,轻轻地问:“我能走了吗?”

  见他颔首,林轻染一刻也不多留,提着裙摆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沈听竹看着那抹在月下飘动如云烟的裙带,抬抬眼,唇边笑意浮现。

  他没想到,林轻染很快又去而复返。

  手里还拿着那身衣裳,小脸上满是嫌弃,又苦兮兮的很委屈,“我不穿麻布衣裳。”

  一旁的莫辞面露难色,解释道:“林姑娘,如今夜色已深,只找到一家还开着的铺子。”

  沈听竹折起眉心,之前他觉得她虽然娇气却并不过头,拿捏着那个让人心生怜意的度,可如今这样就有点烦了,“怎么,林姑娘都安危难顾了,竟还如此矜贵?”

  林轻染咬紧唇瓣,他言语里的微嘲让她有些难堪,“我穿不得麻布衣裳,我没穿过。”

  沈听竹道:“你也听见了,只有这个,你若不愿意穿就拿来。”

  林轻染见他真的伸手来拿,又气又恼,抱紧了衣裳在怀里,扣着自己指尖,万般不愿道:“我穿。”

  回到房里,林轻染把门闩插上,才敢将憋了一路的怒气发泄出来,“挨千刀的混账,你千万别落我手里,有你好瞧的!”

  嘀嘀咕咕的细语声,不凑近了都听不出。

  她捏了捏硌手的粗布,不但粗糙还是老气横秋的黄色,不似鹅黄娇嫩,而是暗沉的褐黄,难看的紧。

  林轻染泄气的想哭,就是府上婆子穿得也比这好些。

  她走到浴桶边,没有花瓣和香露,好在瞧着干净,水温也舒适。

  林轻染甩落手上的水珠,吸了吸鼻子,正要解开衣襟的系带,想起宅子里都是些什么人,便不敢洗了。

  可身上实在难受的紧,她犹豫了一下,跑到桌边,咬着牙,用了全力将小圆桌一点点推到门后抵住,才放了心。

  揉揉无力的手臂,林轻染褪下衣裳,跨进浴桶内。

  温热的水流淌过小巧的足,爬上白皙似雪的肌肤,林轻染放松的长舒出一口气,将身子全部浸入水中,脸颊迅速升起蒸腾的热意。

  氤氲的水汽凝结落在眼睫之上,摇摇欲坠,勾着她的眼皮一垂一垂,昏昏欲睡。

  她自然不敢睡,提起精神,快速擦洗好从水中出来。

  不情不愿的换上那身麻布衣裳,粗糙的布料蹭的她身上发痒,林轻染紧拧着眉心,咽下满腹怨屈躺到床上,拉上被褥将自己全部罩了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

  林轻染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起先是不敢睡,等到了后半夜犯困的时候,身上又刺痒起来。

  一直到天蒙蒙亮,实在倦的受不住,才算睡着。

  莫辞清早来敲门的时候,林轻染正愁眉泪眼地坐在床边,衣袖被卷起,露出两条手臂,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是一点点的小红疹,痒的不得了。

  林轻染想挠不敢挠,一挠就疼,她轻轻只好给自己吹气,双眸里满是泪光。

  莫辞还在外面敲门,催促道:“林姑娘,可以用早膳了。”

  林轻染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气冲冲道:“我不去,不吃。”

  怨极了的声音,还透着几分咬牙切齿。

  莫辞讪讪收回手,去向沈听竹回话。

  “林姑娘说不来用膳了,像是还在为了昨夜衣裳的事发脾气。”

  沈听竹无甚表情,“随她,你去告诉她,稍后就出发。”

  莫辞又跑了一趟。

  林轻染听见敲门声,恨恨瞪着门口,那人到底想干什么,这样乐此不疲的管她吃不吃饭。

  不想莫辞却道:“林姑娘,大当家说了,半个时辰后起程。”

  林轻染愣了一下,起程?去哪里?

  莫辞又道:“姑娘准备准备吧。”

  林轻染急忙起身,“等等。”

  她匆匆跑到门口,奈何被小圆桌挡着开不了门,林轻染跺了跺脚,拉着桌沿一点点的移。

  莫辞透过微隙的门缝看到里面正在和桌子较劲的林轻染,错愕地张开嘴,然后沉默的帮了她一把。

  林轻染愣愣看着忽然自己移动起来的桌子,觉得自己昨晚真是傻透了,她这张桌子只是拦住了她自己而已。

  莫辞道:“林姑娘,可以出来了。”

  林轻染尴尬地抚了抚掉落的鬓发,“你说起程,要去哪里?”

  看到他迟疑,林轻染追问道:“不是在这里等人送银子来吗?”

  莫桑这回学聪明了,绝不能落下话柄给世子拿捏,“林姑娘还是去问大当家吧。”

  林轻染自然不敢去问那人,而且她不能走,若是离开了江南,难保等爹来了不会有危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人一直要带着自己走,该不会就是这个打算。

  关上门,林轻染在屋内急得团团转。

  手臂上的疹子又痒了起来,林轻染焦灼的抚了两下,忽然一顿,有了计较。

  辰时将过,莫辞从外面进来,“世子,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沈听竹走到庭中,淡漠望向左侧门窗紧闭的屋子,“去请表姑娘出来。”

  莫辞应了声,又整个人一愣,回身看见沈听竹神色淡淡,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世子说得是表姑娘。

  莫辞恨不得喊声谢天谢地,赶忙走上前去敲门。

  一下,没反应。

  两下,还是没反应。

  沈听竹皱眉看过来,他几步走到屋外,直接将门推开,门板撞到后面的小桌,摇了两下才停下。

  沈听竹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绕开桌子走进去,屋子不大一眼就能看完。

  林轻染意识不清的躺在床上,眼眸紧闭,眉心痛苦难耐地蹙着,两只手无意识的在身上抓挠,发丝凌乱地散落在枕上,她稍偏过头,露出一截脖颈,不是沈听竹见过的白皙,从耳根开始弥漫着异样的红,往深处更甚。

  沈听竹眸色一沉,“去请大夫。”

第008章

  感觉到身侧的褥子下陷,林轻染蓦然僵住了呼吸。

  冰凉的手背贴着她额头滑下,林轻染背脊上紧张的布出冷汗,那人已经将指腹贴到了她的耳根下。

  兴许是因为闭着眼睛,其他感官就变得尤其清晰,林轻染感觉到那土匪头子轻抚着她耳下的肌肤,紧接着是浅浅喷洒的热气,他靠的极近!

  林轻染头皮发麻,脑子更是昏沉的厉害,混账,流氓,他要干什么!

  沈听竹仔细看过她的脖子,因为抓挠的太厉害,脆弱的肌肤糜红一片,反倒看不出她究竟怎么了,只是小姑娘额头烫的厉害,眉心也是难捱的蹙着,看上去很不好。

  沈听竹捏起一片衣料揉搓了一下,昨夜她说不能穿麻布衣,他托起她的手臂,小心的将衣袖卷上去,一片片的小红疹在细嫩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沈听竹眼里闪过懊恼。

  凉风吹到手臂上,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林轻染实在捱不住了,谁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要解她的衣了!

  林轻染虚弱地睁眼,看不见的时候还能忍,现在他就坐在自己身侧,她就差没跳起来逃了,用力攥紧手心,期期艾艾道:“我有些不舒服,大当家能不能替我请个大夫来。”

  林轻染一点点撑着身子往里头缩,“银子……记账。”

  沈听竹差点笑出声,自己要是再欺负一个病患,就实在有点过分,他起身道:“已经去请了,你安分躺着。”

  林轻染望着梁顶细声嗯了嗯,身侧的手捏紧又松开,不枉费她用衣衫狠狠在身上蹭,蹭出了一大片疹子。

  可万一这些疹子退不下去怎么办,林轻染眨眨眼,湿了一圈。

  烧起得很快,林轻染脑袋越来越重,大夫来时,她已经意识迷蒙。

  大夫检查过林轻染手臂上的红疹,又问诊一番,道:“若吃食方面没问题,也极有可能是因为穿着麻布衣裳才起的红疹。”

  这话听了都稀奇,竟有人穿不得麻布衣裳,连大夫也不敢论定,说得模棱两可,“至于起高热,也是因为这邪气侵表所致,吃了药,好生将养几日,就不打紧了。”

  林轻染烧得昏沉沉,听了大夫的话连忙对沈听竹道:“我都说了不能穿。”

  绵软无力的话语里,满是林轻染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委屈。

  沈听竹摩挲着指节朝她看去,小姑娘略显迷恍的双眸圆圆睁着,极力表示自己没有瞎说,再配上烧得红扑扑的脸,认真的可爱。

  沈听竹轻笑颔首,“知道了。”他转身对大夫道:“开药。”

  大夫收起切脉枕,正欲起身,林轻染脑子顿然清醒,一把抓住他的手,哑声道:“大夫,这些红疹会留疤吗?”

  她将藏在被褥下的一小片丝绢塞进大夫手里,紧张的浑身都在抖。

  “这……”大夫迟疑地口,摸不清是什么状况。

  林轻染死死抓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极细微地摇头。

  沈听竹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随时会发现,好在他只是在她抓住大夫手的时候略微皱了皱眉,应该没有发现异常。

  大夫僵滞着接过东西,紧张地咳嗽了两声,道:“姑娘放心,我给你配上些外涂的药膏,红疹退了就看不出了,不会留疤。”

  “那就好。”林轻染躺了回去,小口喘气,心跳得扑通扑通。

  沈听竹将大夫带了出去,看着门被关上,林轻染心神不宁的把自己抱紧,喉间溢出细声的呜咽,有难受也有余悸。

  *

  莫辞送走连走路都在打哆嗦的大夫,越发觉得他们真就像是凶神恶煞的土匪,他甩甩头,朝堂屋走去。

  屋内,沈听竹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圈椅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放在小几上的药方,另一只手虚拢着支在额侧,露出一角丝绢。

  莫辞不敢打搅,静站在一旁。

  几息之后,沈听竹抬起眼帘,眸中略见迷惘“你说……”

  莫辞竖起了耳朵,以为他要交待什么。

  沈听竹却兀自轻笑了,璀熠的桃花眼微弯,“怎么真就那么娇气。”

  莫辞差点平地踉跄一下,跟见了鬼似的瞪直了眼睛,心道:还是您说吧。

  莫辞道:“属下先去抓药。”

  沈听竹点头,“再去给林姑娘买几身衣裳,要天香绢和软缎的。”

  莫辞想来谨慎,闻言眼皮一跳,“……林姑娘?”

  沈听竹掀起眼,“有问题?”

  莫辞从来没这么后悔过,方才他怎么没冲到屋内喊两声表姑娘。

  “你这是什么表情。”

  莫辞收起一脸的苦相,站得笔直。

  沈听竹抖落手中丝绢,上面是用砖粉划出的四个字。

  报官

  土匪

  沈听竹理所当然道:“她都出招了,我岂有不接之理。”

  莫辞:“属下还是去抓药吧。”

  *

  高热让林轻染几次昏沉沉睡去,身上难捱的痒意又使得她辗转反侧的醒来,她睁不开眼,眼皮都是滚烫的,反反复复之下,意识越来越迷胧。

  药煎好,沈听竹亲自端了过去,才推开门,便听到一声声极细的,掺着哭腔的泣吟,他眉心轻拧,几步走到床前。

  林轻染躺在床上,衣袖被她高高撩起,领口更是扯得松散,无意识地挠着自己,抓疼了又禁不住孩子气的低声呜咽起来,眼角溢出湿湿的泪渍。

  看清了状况,沈听竹沉下目光,“别抓了。”

  林轻染才不听他说得什么,小手胡乱在手臂上抓,粉香玉腻的肌肤轻易被抓出红痕,沈听竹截住她的手腕,冷斥道:“还抓?手还想不想要了。”

  恶狠狠地语气让林轻染在睡梦中都吓得缩了缩。

  消停了一会儿,林轻染又不安地动起来,沈听竹才放下药碗,回头就见她又在抓了,啧了一声,轻拍开她的手。

  林轻染缩回手,捂在心口,眼睛也不睁,扁了下嘴,就呜呜地哭起来,“疼……疼……”

  沈听竹见她跟开了闸似得哭个不停,不由得皱眉,他注意着力道不会打重了……不过小东西异乎寻常的娇气。

  “让我看看。”

  沈听竹想将她的手拉出来,却被林轻染死死捂着,泪水打湿了眼睫,哭得一抖一抖,一个劲的小声呼痛,“疼,疼。”

  娇娇怜怜的模样让沈听竹没了法子,只能哄道:“不疼不疼,我瞧瞧。”

  林轻染好像是听进去了,慢慢松开手让他瞧。

  手背上连个红印都没有,沈听竹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装的,他抬起眸,林轻染还在抽泣,红润的唇也可怜巴巴地瘪着。

  沈听竹几不可闻的轻笑了声,真的替她揉了揉手背,“还疼不疼了。”

  小姑娘渐渐平复下来,乖巧的模样让沈听竹满意微笑,“甚好,比雪团乖怜得多。”

  被打疼了一次,林轻染不敢再抓了,小声哼唧,

  “……好痒。”

  勾出的尾调儿,娇颤似莺啭。

  沈听竹似笑非笑地勾唇,将视线落在林轻染泅红的眼皮上,口吻淡淡,“这是指着我伺候你呢?”

  修长的玉指托起林轻染的手臂,沈听竹垂下眼睫,颇有耐心的轻抚着她起红疹的地方。

  他的手很凉,指腹贴在灼烫刺痒的肌肤上异常舒适,林轻染皱紧的眉头舒展开,鼻翼弱弱动了动,腻糯地哼声。

  还真是个娇小姐,长兴侯府的姑娘够矜贵了,也不似她这般。

  沈听竹看了只愈发觉得有趣,“还没谁让我这样伺候过。”

  他拿过瓷瓶,拔下瓶盖,指腹沾上药膏,仔细抹在她手臂的红疹上,原本像是开在雪中的红梅,涂上浓褐的药膏,变得不太好看。

  沈听竹皱眉轻啧了声。

  药效上来,折磨着林轻染的奇痒褪去,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恍惚看见身畔坐着一人,偏瘦的身形,眼帘半垂,眼睫覆在眸前,专注的眸光似蕴水般柔和,眼下的泪痣更添了几分多情……

  泪痣……林轻染眼中的迷惘顷刻散去,乌黑的瞳仁缩紧,原本晕乎乎的脑袋彻底清醒。

  她下意识惊呼,一把将手抽回坐起身子,整个人往床里侧缩,惴惴道:“你,你干什么?”上唇磕碰着下唇,话都说不利索。

  沈听竹掌心蓦然一空,他顿了顿,曲拢长指,不疾不徐的将瓷瓶盖好,才抬起视线,“醒的倒是时候。”

  林轻染怵惕看着他手里的瓷瓶,手臂上还有药味,他莫非是在给自己涂药?

  拢着被子将身子缩紧,林轻染十分怀疑他有别的目的,她才不信他会如此好心。

  沈听竹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半真半假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将你扔这里了。”

  林轻染难以置信地张张嘴,一张小脸写满了悔意,好像恨不得现在就昏死过去。

  好骗成这样,亏得是遇见了他,不然还能剩下几两肉,沈听竹道:“醒了就把药喝了,跟我走。”

  “我不走!”林轻染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了。

  可她好不容易才送出消息,若是顺利,官兵一定会来,所以绝不能跟他走,她只要拖延时间,等官兵过来,她就能得救了。

  林轻染想了一下,唇瓣微微轻启着喘息,气若游丝地说:“大夫说了我需要静养,奔波不得。”她偷偷打量沈听竹的神色,接着道:“而且我自幼身子就弱,每次病了也都较旁人严重许多,若出了意外,你的银子可就拿不着了。”

  她这会儿本来就虚弱,都不用假装,光是说这番话,就已经让她耗费了大把力气,软绵绵地倚靠在床栏之上,稍稍挪动肩头,让长发贴着她尖细的下颌滑落,荏弱似将散的烟雾。

  沈听竹漠然点头,不置可否。

  就在林轻染暗自松神的时候,他忽然俯身欺近了她,莫测含笑的桃花眼直直望进她眼里,语气轻幽,“林姑娘,该不会是在跟我做戏罢……不肯走,是故意使诈想逃?还是有什么别的诡计?”

  林轻染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她定了定神,故意气急地抬起手臂,“大夫也来过了,是不是真的,你不是瞧见了吗?若是不信就将我丢在这里。”她求之不得。

  沈听竹看着恼羞成怒的小姑娘,浅浅微笑道:“林姑娘放心,我可不会将你丢下。”他直起身体,“把药喝了。”

  林轻染抗拒地看了眼小几上的药碗,没有动,白嫩的指头偷偷揪着被褥,捏紧又放松。

  沈听竹看在眼里,既不不催促,却也不走,僵持了一会儿,林轻染无可奈何地端起了药碗,浓黑的药汁,该多苦啊……

  林轻染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大有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然而唇瓣贴到碗沿,只不过小小抿了一口,就皱着眉头,将头撇的老远。

  林轻染将苦到发麻的小舌抿在唇齿间,含糊不清道:“好苦呐。”

  她想要将碗放下,沈听竹淡道:“良药苦口,喝了。”

  林轻染真想把这人踢出去,她搞不懂,怎么连喝药他也要看着。

  她抬了抬眼,想悄悄瞪他,不防正对上那双桃花眼,赶忙眨着眼躲闪开。

  耳畔的冷哼声让她抖了抖,不想再耗下去,林轻染捏着鼻子大口将药灌了下去,这下可把她苦得眼都睁不开,上下眼睫紧紧交叠在一起。

  沈听竹瞧她这样实在可怜,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瓶,到了粒饴糖在掌心,长指捻起糖粒,眼明手快的对着林轻染的唇缝推了进去。

  林轻染一个不防,差点被呛着,慌张睁开眼,唇上残留着一触而逝的凉意。

  “不准吐。”沈听竹面无表情道。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林轻染捂着嘴,想吐不敢吐。

  沈听竹无辜地歪了歪头,口气随意,“毒药。”

  林轻染震惊望着他,烧红的小脸唰的一下变白,呼吸顿滞,干涩地吞咽口水,她感觉自己手脚麻痹,是不是已经身中剧毒了。

  沈听竹细看着她,眼里的兴味越来越浓,终于笑出了声。

  糖粒化开,甜意在嘴里漫延开来,绕在舌间,林轻染愣了愣,眸子里透出茫然,呐呐道:“是糖。”

第009章

  沈听竹看到她后知后觉地含着糖粒轻抿,雪腻腻的香腮一动一动,然后惊讶的朝他看来。

  沈听竹轻转着手里的小瓶,不以为意道:“拿错了。”

  林轻染分明看到了他眼底浓厚的戏谑,恨恨垂下眼,心里一个劲儿地骂:阴晴不定的死土匪,早晚遭报应!

  将碗放下,林轻染又是异常乖顺的模样,轻声道:“我喝完了。”

  舌尖卷着糖珠,话说得温吞含糊,沈听竹莫名觉得耳朵也是腻腻乎乎的。

  他怎么还不走,林轻染揪着被褥的小手又开始了反反复复的动作。

  莫辞在外敲了门,“大当家。”

  林轻染心头一紧,迫切转过头看去。

  沈听竹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拂过衣袍,起身去开门。

  林轻染看到莫辞像是拿了什么东西来……她失望地垂了垂眼,旋即又安慰自己别心急。

  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林轻染匆匆藏起情绪。

  沈听竹就也装作毫无所觉,太早说破那便没意思了。

  他将手中的包裹放到林轻染身边,手掌在上头拍了两下,“林姑娘可欠了我不少银子了。”

  沈听竹说完便走了,留下林轻染和那包裹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林轻染轻抿着唇,犹豫几许才打开包裹,红唇诧异地微张开,竟是上好的天香绢,还有软缎……足有四身衣裳。

  翻看过一遍后,她又忍不住挑剔,料子是好,就是颜色与绣样差了些。

  林轻染赶紧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三两下换上衣裳,轻软柔滑的料子贴在身上,她觉得自己病都快好了有七七八八。

  不确定官差何时会来,林轻染也不敢睡,决定就这么等。

  只是她不知道,大夫在开方的时候特意加了安神宁心的药,渐渐的,林轻染眼皮就越来越沉,身子也不受控的寻着舒服的姿势缩滑了下去。

  *

  等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林轻染迷迷糊糊地转头看着铺洒进阳光的屋子,半睁的瞳眸里还有些懵怔涣然。

  良久,她才清醒过来,睁圆眼眸猛然坐起来,因为起得太快,阵阵头晕目眩袭来。

  林轻染撑着摇晃的身子吐纳几息,心里暗暗焦急,都已经过去一夜了,她怎么睡着了!

  她看向门的方向,外头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其他人呢?

  林轻染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她捏捏自己的手心,下床踩着绣鞋出去。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见没有人把守,林轻染不可遏制的心跳快了起来,还没等跨步出去,一道声音就远远传进她耳中——

  “林姑娘醒了。”

  是总跟在土匪头子身边的那人,林轻染一凛,眨着眼将脚尖缩了回去。

  莫辞几步走过来,发现她面容仍旧憔悴,林轻染虽然说是三夫人那边的亲戚,但也是主,他按理也该询问上几句,可一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便做了罢,只道:“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声便是。”

  他的欲言又止太过明显,林轻染也注意到了,在庙里的时候这人也是这样,让她差点以为他是好人。

  林轻染沉默摇头,干脆利落地将门关上。

  *

  沈听竹静坐在堂屋,面前摆着棋盘,眼帘懒懒地垂着,先后落下黑白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护卫端着汤盅走进来,道:“世子,今日的汤该喝了。”

  沈听竹眸光不动,眉心却拧起,“放着罢。”

  明明盖着盖子,可他却能闻到空气里全是一股让他厌腻到想吐的味道。

  护卫将汤盅放下退了出去。

  沈听竹没了再下的兴致,扔了手里的棋子,端起汤走到窗子边,手腕稍顷,正要倒下,眼眸稍眯想到什么,脚步一转朝屋外走去。

  另一头,林轻染心神不宁地僵坐在凳子上发愣,官兵没有来……满城都在通缉捉拿匪寇,官府不会不来的,她不安地绞紧了手指,莫非是那大夫怕惹祸上身,所以根本没有去报官。

  林轻染用力甩甩头,或许是官府不想打草惊蛇,还在筹备万全之策,毕竟这里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如此想着,她小幅度地点点头,一定是这样,她不能乱。

  安慰好了自己,林轻染抬起指尖轻触额头,烧已经下去了,又撩起衣袖,看到红疹还在,细软的娥眉轻轻蹙起,一张小脸更是沮丧的垮了下去。

  林轻染拿起药瓶坐到床上,用指腹沾了一些,凑近轻嗅了嗅,难闻的气味使得她鼻尖都皱紧起来,垂下漉漉的眼眸,满腹委屈地给自己抹药。

  “笃——笃。”

  轻而拉长的两记叩门声蓦然响起,林轻染指尖一颤,门外的人没有出声,可她就是有预感,一定是那土匪头子。

  林轻染紧张地问:“谁。”

  没有回答,没有征兆,门就这么被推了开。

  林轻染吓了一跳,慌忙放下衣袖。

  沈听竹望过来,他身形虽瘦却很高挺,轻易就挡住了大半的光。

  “我来看看林姑娘好些没有。”说着人已经走了进来。

  他在小桌旁坐下,动作自然的将汤盅一同搁在桌上。

  林轻染下意识要点头,还好她反应过来,快速摇摇头道:“没有。”她想想又补了句,“还是很难受。”

  沈听竹视线落在汤盅上,“那正好,过来将这个喝了。”

  林轻染对于是他送来的东西本能抗拒,小声问道:“是什么?”

  沈听竹默然看着她,没有回答,强势的意态已经很明显。

  ——不管是什么,她都得喝。

  林轻染忿忿捏紧藏在衣袖下的小拳头,小心谨慎地挪着步子过去。

  沈听竹揭开盖子,汤水很清,面上飘着两片边缘赤如珊瑚,中间则是接近半透明的白色东西,林轻染认不出是什么,更不敢喝了。

  沈听竹将瓷盅推到她面前。

  林轻染勉强装作镇定,从袖下探出一点指尖,怯怯抵在汤盅的边沿,在沈听竹的目光下,一鼓作气端了起来。

  就在唇瓣快要触上的时候,她悄悄松开指头,一根,两根。

  沈听竹略略抬眸,“若是敢砸了……”开口的那么恰到好处。

  他话没说尽,剩下的就让暗自作着小动作的林轻染自己品,他倒是要看看,小姑娘的胆子能有多大。

  林轻染手用力一抖,无暇去想他是如何发觉她想做什么的,手忙脚乱地捧住仅差一步就要从手中掉落的汤盅,盅底瓷薄,烫痛了她娇嫩的手心了。

  林轻染紧皱起眉,翕动着唇瓣抽气,一滴不敢撒的将汤盅放回桌上,才忙不迭的把掌心贴到耳朵上,从喉咙里轻呼出呜咽,“好烫。”

  眼尾可怜的耷垂下,顿生出的泪意迅速沾湿了眼下的睫毛,堪堪悬着,欲掉未掉。

  见她竟能将自己烫着,沈听竹好笑之余一阵无奈,他拿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汤水,“林姑娘大可放心,我若要下毒,没必要这么麻烦。”

  林轻染小心翼翼地搓着自己的掌心,将信将疑望着他。

  坦然到轻慢的态度让她恼的牙根子发痒,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像他说得这样。

  “不过是些汤药罢了,你早些好,我们也能早些动身。”沈听竹将勺子送到她手边,“行了,不烫了。”

  林轻染迟疑着没有动,唇瓣紧紧抿着,只剩下唇珠还微微翘起一点,饱满莹透。

  沈听竹眸光略动,视线多了一份探究。

  “林姑娘莫非想要我喂?”昨夜小姑娘便是委屈兮兮跟他又是喊疼,又是喊痒。

  沈听竹语气稀松平常,却将林轻染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脑中仓皇闪过昨夜他帮自己上药的画面。

  林轻染连忙抓住勺柄,颤着声儿道:“我自己喝。”

  小指贴在了沈听竹的指节上,也在颤,他神色平静的松手,用指腹抚了一下被触碰到地方。

  林轻染轻轻吐出一口气,拿过勺子舀起一些汤,试探地抿了抿,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味道,清清淡淡就像是白水。

  她故意喝得很慢,可显然沈听竹比她有耐心的多,林轻染根本熬不过他。

  认命的把汤喝完,剩下最后那两片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实在不敢吃,飞快将汤盅盖上,远远推到一边,生怕那人发现了。

  惴惴转动的黑眸,比雪团小时候还要天真招人上几分。

  等沈听竹从林轻染屋里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一盅汤,加上早膳和一碗黑漆漆的药吃下去,林轻染撑得腰都直不起来,肚子也变得圆鼓鼓,只能躺在床上揉着肚子消食。

  鼻子微微酸涩,那该死的土匪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子的折磨她。

  牙尖用力咬碎口中的糖粒,林轻染在心里把所有会使得骂人的话全都骂了一遍。

第010章

  林轻染躺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清风和秋芷,她暂时没有危险,可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离开破庙那夜,她听到那土匪头子下令要找到他们……林轻染越想心里越是不安,躺不住坐了起来。

  她走到窗子前,轻手轻脚地隙开一条缝,探着脸往庭中张望。

  莫辞从外面进来,才绕过萧墙,便敏锐的觉察到有人正躲在暗处注视着他。

  林轻染还在犹豫不决,莫辞已经转过身朝她所在的方向看来。

  林轻染一惊,她不过是将窗子开了一道缝,这样都能发现?这些土匪怎么一个个的警惕性都如此高。

  忿然之下,她索性将窗子全部打开,虽说心下仍有些怯惧,但相比起那土匪头子,其他人倒也没那么让她害怕,而且这个人几次都对她表现出同情,或许能从他这里打探到什么。

  林轻染捏了捏手心,定下心神,欲言又止地看向他。

  莫辞面上略显诧异,走上前道:“林姑娘。”

  “我……”林轻染很快垂下眼,显得十分无助,“你说有事可以找你。”

  莫辞只点了点头,务必让自己少说话。

  林轻染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借口,犹豫之下捂着自己胀鼓鼓的肚子,艰难道:“你能给我送些吃的来吗?”

  莫辞见她说话都是虚弱无力的模样,还以为她是饿了很久又不敢说,赶紧去端来吃的。

  林轻染看着眼前满当当的吃食,一阵欲哭无泪,磨磨蹭蹭地拿起筷子又放下,抬眸朝莫辞感激一笑,“谢谢你。”

  莫辞可不敢承她的谢,不冷不热地说,“姑娘慢用,我先出去了。”

  “等等。”林轻染急忙叫住他。

  莫辞不得不停下来,“姑娘还有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在哪里。”他们从破庙离开后整整赶了一夜的路,她现在连自己在身在何处也都不知道。

  林轻染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尖,眉眼间尽是不安,“你不用担心我逃跑,我只是很害怕。”

  莫辞语气生硬,“江都。”

  林轻染垂下眼睫思忖,江都与上元是两个方向,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她咬了咬唇,紧盯着莫辞道:“你们已经抓了我,可不可以放过我的护卫。”

  莫辞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过,他们又不是真的土匪,那两个下人早就随着去林府送信的人一同回去了。

  可他又不敢擅作主张将事情说出来,难保世子不会收拾他。

  林轻染铺捉到他神色中的不对劲,试探道:“你们没有找到他们。”

  莫辞干脆顺着她的猜测,佯装出被说中的恼怒,“姑娘还是快些吃,不该问的别问。”

  见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去,林轻染知道自己说对了,清风和秋芷是安全的,她松开紧握的手心,自己一定也能平安回去。

  莫辞一直走到庭中,才停下来长吁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

  两个守在大门处的护卫相窥一眼,围了上来,“莫统领……”

  二人皆是一脸的为难,想让他给个指示。

  莫辞压低声音道:“少说,少看。”

  林姑娘早晚要知道真相,他光是想想就一阵心烦,挥手让他们散开,“管好你们的嘴。”

  *

  已经第三日了。

  昨日林轻染还能安慰自己,可整整三日都不见官差来,她终于彻底绝望。

  林轻染有气无力地低垂着脑袋自顾幽怨,一只手推着药碗出现在了她眼前,无声的催促。

  她心里更难受了,捧起碗灰心丧气地咽下药汁,心里和嘴里一样苦,于是她动作快过了脑子,朝着对面的男人伸出手。

  沈听竹垂眸睇了眼递在他眼下的白皙小手,诧异小姑娘的胆子倒是变大不少,都敢自己跟他讨要了。

  林轻染也愣住了,蹙起眉心暗自懊恼,都怪这土匪,每回在她吃药之后都会给她粒糖,她怎么也当成习惯了。

  曲起的指尖颤了颤,正想着要不要把手缩回来,一颗圆圆的糖粒滚在了她掌心里,来回晃了晃。

  林轻染含住糖粒抬眸,沈听竹已经将糖罐收进了衣襟里。

  她心里升起丝丝疑忌,一个土匪会随身带着糖瓶已经很古怪了,关键是林轻染从未见他自己吃过。

  沈听竹轻易捉住她的视线,“我看林姑娘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我走了吧。”

  林轻染慌了神,立时就将糖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她自然不能走。

  情急之下,林轻染来不及多想,故技重施的从袖下探出指尖抵在额侧,身子则像失了力般斜斜倾倚,随着她的动作,本就不是那么合身的衣裳,往肩下落了些许,勾出颈项纤柔的弧线,之前的红疹已经褪成了浅粉的印子。

  沈听竹跟着落下视线,静静看着那抹桃色,若要形容像什么,大抵是像插在上好的玉瓷花瓶里,开得最娇嫩的那朵花。

  林轻染装作疲累地轻喘了两声,细声细气地说:“我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然……大当家再请大夫来替我瞧瞧。”

  说着她偷偷拿眼儿瞄他,眼睫不住地扇动着。

  也是奇怪,以往她起高热总是要反反复复的折腾上几日才能彻底好全,可这回才第二天夜里就恢复的差不多了,连红疹也退的只剩下印子。

  沈听竹颔首,“也好。”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林轻染反而怔住了,仔细看去,只见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丝绢。

  林轻染觉得眼熟。

  细软的丝绢,绕在他骨节分明皎白如玉柄的指上,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沈听竹不疾不徐地松开指尖,那丝绢便在他手中轻盈垂下,一端在飘,一端捏在他手里。

  “正好,那天大夫走的匆忙落了这东西,等他来时好还给他。”

  他已经开始好奇,小姑娘接下来要如何跟他装腔作势。

  林轻染看清了那方丝绢,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这是那天她塞在大夫手里的,怎么会在他手上!

  脑中闪过无数的猜测,她缓缓吸气,沉住气,千万要沉住气。

  可不管她再怎么调息,心还是砰砰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沈听竹翻动着手里的丝绢,每一下都让她的心跟着一抖。

  “林姑娘可认得这东西?”沈听竹偏头看过来。

  林轻染心绪大乱,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地摇头。

  “不认得啊。”沈听竹语气淡淡,让人难辨端倪,他摩挲着丝绢上已经晕退了一半的字迹,“这上面好像还有字。”

  林轻染眼皮用力一跳,“是吗?我看看。”她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扑了过去,去够他手里的丝绢。

  晃动的发丝轻扫过沈听竹的鼻端,细微的痒意让他眨了下眼,松开指尖让林轻染拿走了丝绢。

  林轻染假装是在抚平丝绢上的褶皱,指尖则暗暗在使劲,将本就模糊不清的字迹抚得更浅,她克制着不敢让自己颤抖,稍一偏头疑惑地嘀咕,“有吗?没有啊。”

  沈听竹笑,视线并没有放在丝绢上,而是落在她小巧的指甲盖上,十个指头修剪的圆整光洁,透着粉白色,片刻,他抬起眼眸慢声道:“我还没有瞎。”

  林轻染正专注着“毁尸灭迹”的手蓦然僵住,指尖揪着丝绢,怯怯缩紧又松开。她垂下眼睫,冷静,不能乱。

  丝绢上面四个字有两个早就已经辨认不出,倘若他知道写得什么,怎么还会像现在这般无动于衷,只怕早就要收拾她了。

  林轻染稳下心神,拿起丝绢仔细辨认后,装作诧异道:“果真有字。”

  她偷偷朝沈听竹看去,怕被他瞧见,目光只浅浅触到那点泪痣就收了回来,咽了咽口水,继续装模作样地说:“这像是个土字。”她指尖顺着滑落,皱起眉头,“这个像是……口,旁边就看不清了,会是什么呢?”

  林轻染说罢顿了顿,试探着问:“大当家识得吗?”

  沈听竹轻抬眼梢,小姑娘心虚乱晃的眸光里满是殷切央盼的侥幸之意,他若要说认得,怕是又要把她吓哭了。

  思索片刻,他觉得那泪珠子还是愈落未落的时候最好看,不如这回就遂了她的愿。

  “不认得。”

  沈听竹看到小姑娘瘦弱绷紧的肩头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一并松懈下来。

  林轻染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顿然落回了原处,暗自庆幸自己猜对了,他果然不识字。

  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思绪快速转动几许,继续抚平丝绢,指尖点在那土匪二字上滑动,介有其事道:“你看,这里口缺一笔,里面是三横……这个字读贝。”

  “一个土,一个贝。”林轻染将二字来回轻念了几遍,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有一味药材名为土贝母,一定是了。”

  沈听竹听着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胡诌,眼里浮起笑,静静看着她,“是么。”

  看他似是不信,林轻染立即道:“一个大夫除了写药名,还能是什么。”她将大大方方的将丝绢往前推了推,用指头在上面描,“你自己看,这三个字不就是这么写的。”

  小姑娘说着抬起头正色道:“我识得。”

  这是想欺他不识字了,沈听竹平静地点头,朝她微微一笑,“是什么,等大夫来了,一问便知。”

  欣赏着林轻染那双乌闪闪的黑眸里逐渐蓄起慌乱惊惧,沈听竹慢条斯理地开口:“来人。”

  “别!”林轻染情急出声,眼睫毛簌簌煽动着。

  沈听竹偏过头看她,眼眸轻眯,没有说话。

  越是无声才越是吓人。

  林轻染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根本就知道丝绢上的字是什么,也知道是她做的……她现在无法确定。

  她慢慢呼吸,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无论怎么努力,说出的话还颤得厉害,“我忽然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不难受了么。”沈听竹口吻淡然,屈指轻拭过她的额侧。

  一触即逝,林轻染根本来不及避闪,肌肤上留下的微凉触感,让她慌作一团,眸光也颤动的厉害,这人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她!

  沈听竹神色却再寻常不过,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缓慢捻去沾在上面的一点湿意,“那怎么都是汗?”

  “……热。”从嗓子里吐出的声音是那么无助可怜。

  林轻染说完紧紧抿住唇,不知礼数,不通五常的土匪!

  沈听竹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点红,沁着盈透的湿意,他想了一下,若是雪团这个时候应该是呆在他的手心里喵喵叫着,爪子紧紧扒着他的衣袖。

  沈听竹低下视线看着她的手,片刻才道:“如此看来,我们是可以走了?”

  林轻染不敢再与他对着来了,至少现在不敢了,就是万般不情愿也只能点头。

第011章

  马车行了已有一段时间,林轻染始终蔫蔫嗒嗒地缩坐在车内角落,有气无力地眨眼。

  还好那土匪头子没有与她同乘,而是骑马在走,让她能有口喘气的时间。她挑开一点布帘,目光顺着缝隙望出去,看了一圈,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是在哪里。

  林轻染沮丧地垂眼,转而瞪着沈听竹的背影狠狠咬牙,哪知下一瞬,那人竟像是有所觉般转头看了过来,她手忙脚乱的将布帘放下,挺直腰杆正经危坐,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才拍着心口吐气。

  沈听竹只看见一双白皙的小手飞快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起来,布帘晃动。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抬手示意停下。

  “大当家可是觉得不适?”因为沈听竹执意骑马,莫辞一路都提心吊胆,见他停下就立刻压着声询问,

  沈听竹微扬的唇压下稍许,原本因着心情不错,连带着那点不适也被他暂且忽略,偏又让人提起。

  莫辞已经从马上下来,欲扶他下马,“您的身子本就不宜奔波,骑马更是耗体力。”

  马车内,林轻染发觉停了下来,奇怪地挑起布帘,朝外张望去。

  沈听竹看着从帘后探出的小脸,微怯的眸光朝他看来,含着困惑。

  莫辞还在说,“而且卫先生说过,天香子的效用只有一个月,如今……”

  沈听竹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自有分寸,把你的手收回去,把嘴闭严了。”

  沈听竹牵动缰绳,“继续赶路。”

  莫辞分明看他这几日的面色都不如之前,他想劝世子休息片刻,但知道自己说得必然无用,又怕惹得他不快,只能硬生生咽下话,骑马跟在后面。

  思来想去,莫辞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

  见一行人又接着前行,林轻染撇了下嘴——不知在搞什么。

  她又静坐着了许久,直到腰杆都发酸了才摇摇头,反正逃不掉,再多想也无用,林轻染干脆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曲指支在额侧斜斜倚在面前的小几上。

  缓慢的眨着眼,脑袋也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

  “打起精神来,前面交口河道是守御千户所范围。”

  听见外面人说得话,正昏昏欲睡的林轻染警醒地睁开眼睛。

  “等过了这里,就离……不远了。”

  林轻染蹙紧眉心,其中有几个字她听的不清不楚,但一定是这些土匪要去的地方。

  而且前面是御守千户所,林轻染地垂着眼帘思忖片刻,挑起帘子道:“停车,停下。”

  林轻染看到那人骑着马过来,他身量本就高,此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又背着光,更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林轻染可怜兮兮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累?”沈听竹好笑地反问,脚都不曾让她着过地,就敢喊累。

  林轻染才不管他话里的讥讽,“我是真的累了,你这马车上连个软垫都没有,又不稳,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她若娇气起来,鸡蛋里都能给挑出骨头,只是将眉心稍稍颦起,眼帘轻垂,娇滴滴的模样就能让人觉得她真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林轻染仰起头望着沈听竹,拖着软调巴巴的求道:“你就让我休息一下吧。”

  沈听竹看了她片刻,才下令原地休息。

  林轻染将垂落至鬓侧的发丝挽至耳后,走下马车。

  御守千户所她没瞧见,瞧见的只有不平整的泥路和两侧的林子,似乎离官道都还有一段距离。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林轻染小声央求:“我想去溪边走走。”

  沈听竹颔首,林轻染绕开他走过去。

  她心不在焉地掬着水洗手,暗自盘算着自己能逃走的可能信,可看看四周的地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两条腿,觉得还是异想天开了。

  丧气地拨了两下水花,正欲起身,看见在另一头打水的莫辞。

  林轻染眸光动了动,快速朝身后看去,见那土匪头子不知去了哪里,索性起身往朝他走去。

  莫辞捧着水洗了把脸,瞥见林轻染朝自己过来,忙抹去脸上的水珠退开了一点,唯恐避之不及。

  林轻染非但没有一点应该走开的自觉,相反拿起他脚边水囊,“我帮你吧。”

  莫辞脑门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甚是惶恐地拒绝,“不必了。”

  林轻染已经挽着袖子蹲下来打水,轻垂着眼眸,注视着流淌的溪水轻声道:“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在庙里的时候你是想放了我的。”

  “林姑娘怕是误会了。”莫辞冷汗已经冒出来了,林轻染打的什么主意他不想知道,但能不能换个人?

  他越是闪躲,林轻染越是有底气,也不在乎他怎么说,将水囊盖上,站起身朝他抿唇一笑,“总归是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莫辞犹豫了一下,道:“莫辞。”

  林轻染低声重复了一遍,才将水囊递给他,“给你。”

  莫辞粗点了点头,伸手去拿。不料林轻染却紧紧捏着另一头不放,他眉头一跳,如临大敌道:“林姑娘?”

  另一头,沈听竹打帘从马车上下来,望向站在溪边的两人,又看到他们一同拿着的水囊,眼眸半眯起,默然审视。

  林轻染戚戚抬眸,强忍着没有眨眼,好让酸涩之意将眼圈染得越来越红,“等我爹把银子送来,你们真的会放了我吗?”

  莫辞又是一阵心虚,挣扎了许久才不太利索地说,“姑娘放心,你不会有危险的。”

  林轻染似被安抚地点点头,“我相信你。”盈泪的眼,眉心轻锁,唇边勉励扯出的笑意,恰到好处的将她的柔弱全部展现。

  林轻染无疑是生得极美,被精心娇养的玉英,本该跃然在最高的枝头上,不染纤尘,却荏弱站在你面前,美眸期期而视,还真没有几人能招架的住。

  莫辞本来心中就有愧,越发不敢去看她。

  林轻染则一心想着从他这里套话,全然没有注意身后,沈听竹已经走了过来。

  她半垂下眸,不安地说,“可我现在很害怕,我不知道大当家要将我带去哪里。”

  莫辞还在为难该怎么安慰她,就先一步看见了缓步走来沈听竹。

  沈听竹停在林轻染身后两丈远的地方。

  莫辞虽说已经跟在世子身边多年,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还是够他一顿好受的。

  他当即选择撇干净自己,端着没有表情的脸,刻板道:“林姑娘想知道什么,去问大当家就是了,还请你松手。”

  林轻染没成想他翻脸那么快,无错地眨眨眼,忙用两只手握上水囊,涩然扯动着嘴角,“我只是想求个安心,不会让你为难。”

  莫辞连水囊也不要了,果断松手,退开两步。

  油盐不进的样子把林轻染气得不轻,愤然咬紧牙根,继而缓缓舒气,不能操之过急。

  林轻染苦涩一笑,将水囊还给他,惘然若失地从他身旁走开。

  等人走远了,莫辞才走到沈听竹身旁,忍不住替林轻染说话,“世子,属下看林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她毕竟是三房的人。”

  ”她想策反你,你不要被她骗了。”沈听竹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陈述。

  莫辞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属下觉得林姑娘就是太害怕了。”

  沈听竹睇了他一眼,讥笑道:“你这不是已经落套了么?”

  小姑娘是胆小,但不妨碍她总是爱不知天高地厚地使些小招数。

  而且她害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莫辞张开嘴想辩驳又蓦然闭上,把话全咽了下去。

  换做别人他绝无可能被策反,可林轻染的身份不一样,而且这事确实是世子做得不地道,难保他有一日不会将真相说出来。

  沈听竹见他才算反应过来,一时顿感语失。

  桃花眼半垂,看着莫辞手里的水囊,刚才那两只小手扒在上面。

  沈听竹眉心折起,怎得也与雪团一样,明明幼时只能趴在他手心里,扯他的衣袖,如今大了,见了他就跑得没影,谁得脚边都能蹭两下,唯独不与他亲。

  沈听竹轻声问:“她为什么偏偏找你。”

  莫辞呵呵笑道:“大约是属下生得面善。”

  沈听竹看了眼他五官硬朗的脸,哼笑了声。

  莫辞哂了哂,不敢再卖乖,老实道:“多半是因为属下常在跟前走动。”

  沈听竹未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莫辞咋舌,合着世子压根儿就什么都没听到。

  沈听竹听着莫辞的叙述,目光追随着往林子里走得小姑娘轻动,原就拧着的眉心皱得更紧,“她问了你的名字?”

  莫辞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得,“属下想着林姑娘迟早会知道。”

  沈听竹静看着绕来绕去怎么也摆脱不掉护卫的林轻染沉思,半晌才收回视线问:“暗卫里可有女子。”

  莫辞道:“是有两名女子。”

  沈听竹轻抬下颔,“找个机灵点的来伺候。”

  莫辞应声就去办。

  沈听竹没有走,负手立于溪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的指节,像是不经意地轻言,“还没问过我的名呢。”

  蓦然掐断的尾调尤为的轻。

第012章

  林轻染试图避开众人往林子那边走去,可那几个土匪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有时他们明明没有看着她,可等她悄悄走远一段后再回头,却还是与她保持着那点距离,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林轻染沉着心气恼地跺了跺脚,跑还是不跑?她看向幽深林子,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松开捏紧的手心,扭身往回走。

  别回头跑不掉浪费力气不说,还弄得一身狼狈。

  林轻染垂着脑袋,沮丧地踩着马扎上去,弯下腰挑开布帘,正欲进去,一抬眸,才发现那人竟不知何时已经在马车上了,她登时僵在原地。

  沈听竹视线透过车轩落在外头,听得动静,朝她侧目看来。

  只是对上他的眼,林轻染心里就已经紧张了起来,勾着布帘的指尖怯怯蜷起。

  “愣着干什么。”沈听竹语气淡淡。

  自然因为是他在这里了,林轻染敢想不敢说,走到他对面的一侧,坐下前她朝沈听竹看得方向掠去一眼。

  从车轩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林轻染瞬间头皮发炸,僵硬的舔了舔发干的唇,万幸自己没有选择逃。

  沈听竹见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并没有注意到铺着的软垫。

  唇角几不可见地压下。

  被眼睫半遮的黑眸里浮着几许不可名状的郁郁。

  他不开口,林轻染自然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就这么闷闷地坐着。

  一直到听见马车外,莫辞下令出发的声音,她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大当家。”

  沈听竹不费力气地垂着眸,连眼皮也不动一下,置若罔闻。

  “要出发了。”林轻染可不想接下来都与他同乘,又不敢将人赶出去,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老老实实地闭上。

  就盼着他快些起身出去。

  她的这点小心思,沈听竹都不消抬眼看就已清清楚楚,眉心也随之拧起,仍是不开口。

  接二连三的沉默不语,以及越发莫测肃冷的迫人感,另林轻染不安的胡思乱想起来,以往她唤他时,即便不做声,也会漫不经心地抬眼,示意自己听见了。

  林轻染搁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裙摆,沈听竹终于动了动眼皮,那两根细白的指头揪的裙摆轻轻晃了晃,他目光也跟着轻动。

  外头驾车的人喝了一声,马车再次朝前行去。

  林轻染忍不住问:“不知大当家,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

  算是知道来问他了,沈听竹抬起眸,往后一靠,淡然道:“自然是。”他顿了顿,接着说,“跟我回山寨了。”

  林轻染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耳边是马车行进的碌碌声。

  “你答应会放了我的。”

  小姑娘的声音又惊又怕,颤得细细碎碎。

  沈听竹颔首,不以为意道:“是说过。”

  “那。”林轻染下意识上前抓住他质问,手触到他的衣袖才猛地反应过来,慌忙松开,退坐到座位上。

  白润嫩生生的小手在墨色的衣衫上一触即退,沈听竹却看得清楚,眼梢轻挑,将原本想说的“反悔”二字收了回去。

  “林姑娘大可放心,只要林家的银子一到,我随时放了你。”

  一双桃花眼微弯,好像刚才的不虞已经烟消云散。

  林轻染心有余悸的与他对视,良久才平下心来,垂眸将惊出的眼泪憋回去,在心里把他骂了千百遍。

  “不过都这么久了,林家人还不来,不会是不要你了。”

  林轻染蓦然抬眼,坚定道:“不会的!”

  沈听竹点点头,从面前的小几上拿了茶壶斟茶。

  林轻染以为他是自己要喝,却见他将茶盏推到了自己面前。

  沈听竹道:“喝水。”

  雪团闹累了,喝口水就又能活蹦乱跳。

  林轻染右手端起茶盏,左手则按着右手,不能砸,千万不能砸。

  连续在心里说了说了几遍,她吸吸鼻子,垂下脑袋小口抿茶,她不是没骨气,这叫能屈能伸。

  沈听竹眯眸瞧着,润红的唇贴着盏沿,先是微撅,又怯然地抿紧,唇珠融在一片鲜艳欲滴里。

  他似不经意地问:“还有想知道得么?”对上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都可以问。”

  林轻染把杯盏捏在手心里,“你那……山寨在哪里呀?”

  待日后她定要报官将他一锅端了。

  沈听竹不大有兴致地掀了掀眼皮,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出江都北上,过四百一十村经六百里至宝应。”

  林轻染惊诧地为张开嘴,还以为自己的听错了,她只是想知道那贼窝在哪里,他该不会是要将路线也告诉她。

  沈听竹瞥见她怔懵如小鹿的眼睛,以为她是不懂,探手从她的茶盏里取水,用指尖在小几上轻描勾勒出路线,“经三百七十二村,至淮河渡口乘船渡江至清河……”

  指骨修长匀称的手,将简单的一条线勾出如同作画的美感,眼睫柔顺的覆下,吐字轻缓柔浅。

  林轻染细细颦眉,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若非知道,换做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会是一个土匪。

  沈听竹指尖落下,轻点了点,“之后就到了通州。”

  林轻染蓦然回神,辩着他最后说得两字,惊疑不定地看着那道水渍,“那可就到了顺天府。”

  天子脚下,这土匪竟猖狂成这样?还是有意戏弄她。

  沈听竹略抬了抬眼梢,指尖的方向一转,“西出交河,上了玉溪山就是。”

  沈听竹偏过头,好似能洞悉一切黑眸攫着她,薄唇轻扬出莫测的笑意,“记住了?”

  林轻染蓦然一惊,扯着裙摆遮掩道:“你说这些,我哪记得住。”

  沈听竹笑意淡淡,也不戳穿。

  林轻染挪动身子,以小几相隔与他泾渭分明,分界而坐。

  她低垂着眸,拨动自己的手指,按那人说得,接下来他们就该到海陵县了。

  漆黑的眼眸轻轻转动,又聚在一处,林轻染颦了颦眉,马车内什么时候竟铺上软垫了?

  她抚过柔软的垫子,朝对面的人看去,他闭着眼在休息。

  林轻染撇撇嘴,难怪铺上垫子,是因为自己要乘马车。

  她也往一侧倾靠过去,刚合眼便听见外头想起嘈杂惊慌的声音。

  “救救我,救命,救命!”女子慌乱惊骇的声音透过她的耳朵,直刺入脑海。

  马车已经停下,林轻染倏然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沈听竹。

  沈听竹也睁开了眼,眸里笼着一层及疲惫的薄雾,对上林轻染质问的眸色,眼里一闪而过迷惘。

  “怎么回事。”沈听竹扬声问。

  “求求你们,救救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女子一声一声心惊无措的求救,盖过了莫辞的声音。

  林轻染觎了一眼对面神色淡漠的男人,犹豫再三,起身挑起一侧帘子朝外看去。

  马车前跪着一个瞧着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身上桃红的衣服已经褪了色,背上背着半破的包裹,神色惊慌地向莫辞等人求救。

  她看到林轻染,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挪着膝盖面对她,“小姐!求小姐救救我!”

  林轻染眉头锁紧,她自身都难保,还怎么救她,而且她求谁不好,偏偏求到这些土匪面上来。

  林轻染紧紧抿唇,摇头示意她她快跑,千万别像她一样,落在这群人手里。

  那女子见状当即就慌了神,“求求小姐,我愿当牛做马,只求小姐收留我。”

  莫辞道:“还请大当家作主。”

  林轻染一惊,想出言赶走她,可另一侧沈听竹已经起身走下马车。

  林轻染也紧跟着下去。

  莫辞咳嗽了声,向沈听竹请示。

  沈听竹看了他一瞬,才朝地上的女子投去目光。

  那女子还在一遍遍地恳求,“求公子小姐救救我。”

  沈听竹语气寡淡地问:“要救么?”

  见无人回话,林轻染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

  沈听竹眉目间的神色太淡,她根本猜不出他是什么想法,林轻染咬唇,眸色凝重紧紧盯着那女子,片刻才故作冷漠地别过头,“你还是快走吧,我帮不了你。”

  沈听竹却颔首:“那便留下当个丫鬟,伺候小姐。”

  林轻染用力瞪着他。

  那女子大喜过望,语无伦次地连声道:“谢谢,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她从地上爬起,跑到二人面前,沈听竹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模样皱皱眉,示意她去林轻染那里。

  她走到林轻染面前,“女婢月影见过小姐。”

  林轻染也顾不得许多,拉着她就腾腾腾地上了马车,布帘一放下便对月影严词厉色道:“你马上走。”

  月影惶恐跪下,哀求道:“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林轻染头疼不已,将人拉到身边,压低声音道:“这些人都是土匪,你现在要走来得及。”

  她说罢松开手,言语凌厉,“还不走!”

  月影听后错愕地张着嘴,而后闭上嘴,哭丧着脸道:“小姐就是不愿意救我,也不必用如此借口。”

  “我骗你做什么!”林轻染从没有如此头疼过,揉了揉额侧道:“外头那个,你叫公子的,那就是土匪头子!我也是被抓来的,我走不了,但是你能走。”

  月影垂下头抹眼泪,“小姐就别骗我了,公子如此仪表气度又怎么会是土匪。”

  林轻染抚了一下额,又拍着心口给自己顺气,“你怎么就不信呢!”

  “小姐。”月影疑虑地抬眼,“您是与公子闹矛盾了么?”

  林轻染又是一阵气急,好半晌才平下心来,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人那张欺天罔人的脸给撕了!

第013章

  林轻染让月影用清水擦干净脸,鹅蛋脸,杏眸,眉眼间透着稚嫩,瞧着很是乖巧伶俐。

  怎么还会被那土匪给蒙蔽呢?

  “你多大了?”林轻染说话仍是有气无力。

  月影朝她弯眼一笑,声音清脆,“奴婢十八了。”

  林轻染略微有些诧异,看着那么小,竟比自己还长了一岁。

  林轻染暗自叹气,都十八了,怎么还会被骗。

  她又询问月影究竟是在躲什么人。

  月影闻言埋下了头,原本笑吟吟的脸上也布上了惊怕,“奴婢原是给镇上张家做丫鬟的,可那张老爷欺我无亲无故,逼着我给他做小妾。”

  月影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度恶心的事情,哭着道:“他都已经八十了。”

  她一把握住林轻染的手,恳求道:“求小姐行行好,千万不要赶我走。”

  林轻染早在听见那张老爷已经八十的时候就怒不可遏了,“真是个老不休的混账!丧良心!”

  林轻染忿然攥紧拳头,八十岁了,只差一脚棺材盖都要盖上了,还惦记着糟践小姑娘!

  现在让月影走,只怕下场更惨,事已至此,林轻染也只能道:“如此,你就暂且跟着我吧。”

  等她走的时候,看能否也将她一起带走。

  月影喜极而泣,“多谢小姐。”

  *

  马车一直行到林砻镇才停下,天色也已经半黑。

  这回住的宅子倒是不偏,就在里闹市不远的胡同深处,背临着河,是一座老宅。

  沈听竹已经先一步进去,月影也扶着林轻染下马车。

  林轻染还磨蹭着想看看周围,人就已经被拉着往里走了。

  “你急什么。”林轻染压低了声音轻斥。

  月影局促地垂下头解释,“已经入秋了,夜风太凉,奴婢怕小姐着凉。”

  林轻染又是无奈的平了平气,感觉说什么都多余。

  月影见她不怪罪,立刻又眉开眼笑,将人送到厅内,就帮着去拿行李。

  积极的让林轻染根本无话可说。

  莫辞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时厅内就剩下自己跟那土匪头子。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难得他没有找自己的茬,林轻染悄悄去看他。

  沈听竹半垂着眼,不知是不是烛火太暗的缘故,他本就过分白皙皮肤,此刻煞白得已有些吓人。

  握在扶手上的手极为用力,似乎是要掐进坚硬的木头里,是在压抑。

  林轻染心头一惊,不安地问:“你,没事吧……”

  沈听竹蓦然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冷笑,“你觉得我有什么事?”

  他最恨得便是这样的话,你有没有事,你好不好,你要不要紧。

  沉如黑眸的眸子里浮着阴鸷,林轻染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快速扇动着眼睫,哆哆嗦嗦地把被掐断的后半句话说完,“……能不能别这么吓人。”

  沈听竹盯着她,辩着她眼里的情绪,很好,没有可怜,没有怜悯。

  他紧握手松了几许,凌厉的攻势也削弱。

  林轻染忙垂下微红的眼,在裙下缩着脚尖,丧尽天良的土匪,怎么总是这样阴晴不定的吓人。

  “大当家。”莫辞从外面进来,手中端着汤盅,神色紧张。

  沈听竹撑着扶手起身往外走,莫辞也紧跟上。

  一直到用过饭他也没有再出现,林轻染头一回吃得这么自在,连饭都较平时的香,她吃完一小碗又盛了一碗。

  *

  伺候沈听竹喝碗汤,服下药,莫辞就寸步不离的守在边上,直到看见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才长松出一口气。

  “世子。”

  沈听竹闭着眼摆手,“你要还是那些话就别说了。”

  他听都听腻了。

  莫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即便责罚,属下也要说。”他不卑不亢,一股豁出去的架势,“世子若是又将太岁汤倒了不喝,或是给林姑娘喝,那属下只能去把真相告诉林姑娘了。”

  沈听竹撩了撩眼皮,不明意味地微笑,“你是出息了,敢威胁我。”

  莫辞挺直冒寒气的后背,“世子若要处罚属下,属下绝无怨言。”

  “反正照顾不好世子,夫人与侯爷一样不会放过属下。”

  沈听竹薄唇紧抿起,眸下一片晦暗,半晌才道:“滚罢。”

  莫辞退了出去。

  沈听竹的身影一半在光里,一半隐在暗处,他勾动唇角,笑容黯淡涩然。

  *

  林轻染实在吃得太饱,在天井里绕了好几圈才算消了食。

  月影看了看天色道:“奴婢扶您去歇息吧。”

  林轻染颔首,这处宅子窄且深,二层才是卧房,上了楼,月影道:“奴婢去打水。”

  林轻染点点头,推门进去,她打量了一圈屋子,不由得想这土匪未免本事太大,怎么哪都有他的住处。

  她坐到厅中的靠背椅上休息,指尖拨了拨灯罩上的雕花,无声地骂:一定都是打家劫舍来的钱。

  林轻染有些犯困的掩嘴打了个哈欠,耳边忽然听得稀稀落落的水滴声,她睁开眼,竖起耳朵仔细听。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出去,还有步子拖动的声音。

  林轻染一下子站起来,朝发生出声音的侧室看去。

  她摒着呼吸站起身,一步步走去,蜷了蜷指尖,捏住帘帐的一侧,慢慢抬……

  “唰——”

  对面,沈听竹一把掀开帘子,四目相对,他眼中一闪而过错愕,眉头紧紧锁起,“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你……”林轻染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墨发半披,脸上是被熏出的红意,眼下的泪痣尤为的红,中衣大大方方的敞着,淌着半干不干的水意。

  林轻染猛地转过身,气急败坏的差点咬到舌头,“你怎么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她脑子里的弦一紧,慌不择路的朝门口跑去。

  沈听竹慢条斯理的将衣襟系上,“这是我的屋子。”

  他忽然手一顿,抬起眼,语气透着几分异样,“你在想什么?”

  林轻染拉门的手都在抖,“是你在想什么才对!”

  门一开,就差点儿撞上端着热水的月影。

  月影慌忙将水挪开,“小姐小心。”

  月影小心翼翼地朝屋内看看,“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将我带这了。”林轻染拉着她就要走。

  月影不解地道:“公子和小姐不睡一屋么?”

  合着真得是她走错了屋子,无暇责怪月影擅作主张,林轻染脚步不停的走了出去,月影也赶忙追去。

  莫辞听到动静跑上来,屋内就剩下沈听竹坦然的斟茶。

  莫辞道:“属下方才见林姑娘急冲冲的跑出去。”

  沈听竹啖了口茶,“你那个暗卫是怎么回事。”

  莫辞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以为他是在问白天的事,“您说要找个机灵点的……不过拦马车主意是她自己出的。”

  暗卫里女子不多,其中就数月影最是心眼多,加上那张脸也具有欺骗性,于是他将人招来把事情说了一遍,月影当即便表示知晓了,然后说要去准备准备。

  她冲出来拦马车的时候也是把他吓了一跳。

  沈听竹神色如常,只道了句“确实比你机灵的多。”

  小姑娘方才那样……比以往都更有趣好看。

第014章

  林轻染回到自己的屋子,许久才缓过神来,就剩脸上滚烫的红晕还没有退下去,她转头看向目光月影微厉,“你差点将我害惨了。”

  月影缩着头站在一旁,满脸懊恼,“奴婢还以为您与少爷是……奴婢知错。”

  “我都说了他是土匪,我是被他绑来的!”一而再再而三,说地林轻染恼怒不已。

  月影被吓得缩了缩脖子,抬眼看看林轻染,又很快垂下眼,用力点头,“奴婢知道了。”

  林轻染见她分明还是不信,她猛然站起身,视线扫过自己身上软缎的衣衫,抬手轻拂鬓发,南珠发簪也还在。

  恍然知道了她不信的原因,现在将东西摘下也迟了,林轻染拢着裙坐下,无力道:“你去给我打水吧。”

  净室内水汽氤氲,月影拿着水瓢慢慢往林轻染肩上淋水,惊艳的感叹,“小姐的皮肤真好,比水豆腐还嫩。”

  天真憨态的比喻把林轻染逗笑了,她自己摸了摸肩头,想起许久没有抹香膏,眉心轻拧,只觉得掌下的肌肤立时就变得粗糙了。

  林轻染一直郁郁不乐到了第二日。

  清早月影替她梳发,胭脂水粉也是一概没有,林轻染心情更差了。

  “小姐就是不装扮也惊为天人。”月影认真地说。

  林轻染点点头,依然高兴不起来。

  梳洗过,莫辞来请她去用早膳。

  林轻染下了楼,走到正堂,沈听竹已经在了,一见到他,昨夜那些画面就控制不住的在眼前浮现。

  林轻染虽然极恨这人,可这也是她头一回见到男子的身体。

  她竭力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僵硬地坐下。

  月影替她盛了碗汤,汤水滴落而下,林轻染好像又看见了水路从身旁那人的胸膛落下,她现在只恨不得自己失忆了才好。

  “够了。”林轻染蓦然出声。

  沈听竹朝她看来,眸中含着疑问。

  林轻染抿了抿唇道,“太多我喝不完。”

  她只觉得眼下有些烧烫,沈听竹看过她嫣红的脸颊,虽不知道她为何脸红,眼里还是带出一丝笑意。

  吃过早膳,林轻染便立刻寻了借口上楼,一刻也不愿多呆。

  晌午眯过一阵子,林轻染便起身坐在窗子口,托着腮望着对面的湖发呆,那土匪似乎又不急着赶路了。

  她喃喃自语道:“若是能出去就好了。”

  月影伺候在旁,闻言道:“小姐若是想出去,奴婢陪您去街上走走。”

  林轻染笑她天真,“要出得去就好了。”

  月影不解地问:“为何不能。”

  林轻染幽幽叹气,反正说再多这傻丫头也不信,她也懒得多费口舌了。

  月影想了一瞬道:“小姐是怕公子不同意吗,不如去问问。”

  林轻染抗拒地摇头,极快地说,“我不去。”

  “那我帮小姐去问。”

  等林轻染转过身,月影已经走了出去,她重新支着头望湖,自求多福吧。

  不多时,她就听到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小姐。”

  林轻染连头也没回,“我都说了……”

  她话没说完,月影先一步兴冲冲地跑到她身边,“公子同意了!”

  林轻染眨眨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向眉欢眼笑的月影,愣愣反问,“同意了?”

  月影用力点头。

  林轻染仍是不敢相信,“你怎么说得?”

  月影一双圆眼睛眨巴眨巴,道:“我就说小姐闷闷不乐想出门走走,噢,我还说小姐脂粉用完了,想买些脂粉。”

  月影一边说话,一边从荷包里掏东西,拿出两锭银子道:“少爷一听就给了我这些,他对小姐可真好。”

  林轻染盯着她手里的银子,二话不说拉起她就往外走。

  月影被她拉得一路跌跌撞撞。

  下到楼下,林轻染才发现莫辞早就等在了那里,她慢下步子,瞳眸微微缩紧。

  莫辞上前道:“大当家让我陪姑娘出门。”

  林轻染狂跳的心渐渐平复,起码能出去也是好的,她镇定地点头,“那走吧。”

  出了宅子,站在纷攘的长街上,林轻染只觉得比鼻头一阵阵发酸,袖下紧握的手在微微颤着。

  三人不紧不慢的走着,月影指着一旁的铺子,“小姐,那好像就是家胭脂铺。”

  林轻染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莫辞,拢了拢衣袖,“去看看。”

  她带着月影进到铺子,莫辞则抱着剑往门口一杵,路过人都要张望几眼。

  胭脂店掌柜是个女子,穿着水色的纱衣,姿态婀娜,她抬着一双细长的眼,上下将莫辞打量了一通,走上前对林轻染笑盈盈道:“姑娘随便挑随便选。”

  林轻染微微一笑,对月影道:“你去帮我挑。”

  月影认真的在柜台前挑选,林轻染则与女掌柜攀谈起来。

  “你卖得脂粉里可有加珍珠粉。”她漫不经心的拿起一盒端看。

  “自然有的。”掌柜识人辨色,取回她手里那盒普通的胭脂,林轻染却一把抓住她的手。

  掌柜不明所意地皱眉,林轻染紧紧抓着她,一直注意着莫辞的方向,趁着他转眼的功夫,快速用极轻的声音对掌柜道:“你这里可有后门出去。”

  掌柜心思敏锐,一下就朝莫辞看过去,她暗自斟酌着要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长眸内,眼眸一转便笑笑要抽手,林轻染情急之下取下发上的南珠发簪,塞进她手里,盯着她的眼睛道:“把你这里最好的脂粉拿出来给我瞧瞧。”

  掌柜看了眼手中品相极好的珍珠,收进袖中,嫣然一笑,“我这就去拿来,姑娘稍等。”

  她挑开连着后屋的布帘,扭着腰走进去,不多时便拿了盒脂粉走出来。

  “姑娘看看这个。”

  林轻染接过盒子,佯装在看,月影还在一旁给她挑胭脂,要是将她留下,这些土匪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犹豫再三,林轻染道:“别挑了,过来看看这个。”

  月影闻声走过来,凑近了瞧,“果然比那些瞧着细腻的多。”

  林轻染又取下腕上的翡翠镯,与掌柜一个眼神交汇,掌柜便翩然着身姿朝莫辞走了过去。

  趁着她挡住莫辞视线的时候,林轻染拉起月影就闪进了帘子后面。

  月影懵懵的被她牵着走,“小姐。”

  林轻染心跳的飞快,底声命令,“住口。”

  布帘后面就是天井,林轻染四顾一圈,一扇小门已经开着了,她狂喜,拉着月影拼命跑出去。

  小门后面就是一条小河,河边还有三两个妇人在洗衣。

  林轻染拉着月影一路奔走,走出这段,前面就是人多的市集。

  她越走越快,快了,快了!

  遽然,一道人影闪现在眼前,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林轻染猛地退了一步。

  莫辞眸光锐利扫了月影一眼,面无表情道:“林姑娘不是在买胭脂吗?”

  林轻染迅速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突兀的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莫辞在她身后意有所指道:“大当家派来保护姑娘的可不仅仅我一个。”

  林轻染用力闭了闭眼,回过头对莫辞道:“这家的东西都太差,我便换个地看。”

  她抬起眼,“你自己只顾着与掌柜搭话,跟不上,能怪谁。”

  莫辞没想到她还能倒打一耙,又不敢与她争辩,只能道:“姑娘还要去哪里?”

  林轻染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你跟着就是了。”

  莫辞真想撂挑子不干,世子是玩高兴了,累得全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已经打草惊蛇,林轻染知道自己今天是绝没机会逃了,她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何况还赔了自己一支发簪和一个手镯。

  她越想越怄,转头问月影,“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月影忙从荷包里拿出两锭五十两的银子,“奴婢还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呢。”

  林轻染轻生嗤笑,那土匪怎么会做赔本买卖,早早给记上账了。

  她看了看月影身上的粗布衣裳,“给你也买两身衣裳去。”

  林轻染带着月影和莫辞一路从街头逛到了巷尾,将一百辆银子花了个干净。

  林轻染又走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柔荑轻抬,几十两就又出去了。

  月影将荷包翻了个底朝天,诚惶诚恐道:“小姐,已经没有了。”

  掌柜脸上的笑一僵,林轻染也是一愣,当即有些局促。

  她转身走到抱着大包小包的莫辞跟前,气势弱了许多,“你身上有银子么,算我借你的。”

  莫辞满脑子都在质疑,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地提东西,一点也不想借。

  林轻染方才已经与他撕破脸了,也不再装模作样,小声威胁道:“你不给,我就去告诉大当家你见着美人儿就走不动道,我差点找不着你。”

  莫辞瞪直了眼睛,是谁找不着谁!

  他沉默着从怀里掏出银票。

  林轻染转身付了钱,连找头也没还他,一同塞进了月影的荷包里。

  走去铺子,林轻染才觉得憋着的那口气顺畅了不少。

  莫辞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大当家已经在等了。”

  林轻染垂了垂眸,这些人的身手都太好了,她想逃就必须要另想办法。

  沿着长街往回走,林轻注意到一家药铺,转身对莫辞道:“我之前起的疹子还没褪干净,正好再去买两贴药。”

  莫辞眉头一皱,生怕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林轻染自顾走去药铺,与大夫说了自己的病症。

  大夫道:“还请姑娘卷起袖子,让老夫看看是怎样的红疹。”

  林轻染捏起衣袖又顿住,转头对莫辞道:“你莫非是要看?”

  月影也在一旁道:“就是,仔细少爷责罚你。”

  莫辞顿时一个激灵,警告地看了月影一眼,背过身走出几步,又怕不够远直接站到门槛处。

  林轻染故技重施,这次她拿银子换了一小包药,快速将药藏进袖中,才提着掩人耳目的药走出医馆。

  回到宅子,林轻染就直接带着月影上了楼。

  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满了小桌,月影收拾着东西,想起林轻染问大夫拿的那一小包药,犹疑着问道:“小姐,您买蒙汗药做什么啊?”

  “而且您身上也没……”

  林轻染眸色一凝,这个月影根本不相信这些人土匪,若是说出去就麻烦大了。

  她冷声道:“我自有用处,你若是敢说出去……张老爷是吧,我就把你送回去。”

  月影大骇,惶急地摇头,连声道:“奴婢什么都不说,您千万不要把奴婢送回去。”

  林轻染这才放软眸光,“知道怕就好。”

  她将那一小包蒙汗药,妥帖地放进衣襟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买了一堆的东西,发泄过情绪,林轻染连在面对沈听竹的时候也没那么紧张了。

  饭桌上,沈听竹依然是自己几口吃完,便支着头看她吃。

  小姑娘吃到喜欢的会翘一翘嘴角,她尤其喜欢吃软糯的东西,就跟她的人似的。

  她吃得很慢,细细嚼,慢慢咽,每道菜经过她的嘴,沈听竹似乎也能感受到它很好吃。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在望像林轻染的目光里,不知何时就多了一些道不明说不清的意味。

  待她吃好放下筷子,沈听竹才问:“今日开心了?”糕点都多吃了一块。

  林轻染总觉得他这一问有些莫测的味道在,扯扯嘴角,道:“多谢大当家慷慨。”

  “嗯,已经记账了。”沈听竹慢悠悠地说,视线划过她的发,眉心略微一皱。

  林轻染注意到他的视线,心中慌了慌,就算他没发现,莫辞也一定会告诉他,还是快点走开得好。

  林轻染想着起身道:“我吃饱了,想先上楼去。”

  沈听竹一点头,她便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一直看着她上楼,沈听竹才叫来莫辞问话。

  莫辞也不敢隐瞒,尽量将林轻染企图逃走的事一笔带过。

  他说着抬眼看去,沈听竹眼眸含笑,还好没有他担心的黑心算计。

  沈听竹道:“接着说。”

  听到林轻染去药铺,沈听竹眉心稍沉了沉,脖子上的都退了,是身上还没好么?

  莫辞现在想起自己那张银票还一阵肉痛,面露难色道:“大当家,属下的银子,您给报销不?”

  沈听竹语气淡淡,“不是说了记账。”

  莫辞痛心疾首,这就是不给了。

第015章

  沐浴过后林轻染支走月影,懒懒斜倚到床前的软榻上,曲指撑在额侧,另一手捏着那一小包蒙汗药。

  她将药翻来覆去地看,要想个什么法子,让将人药倒。

  林轻染望着灯罩下的灯火出神,敲门声第二次响起,她才猛的回过神。

  迅速将药藏起,直起身问:“谁?”

  沈听竹掌心抵在门上,又想起昨夜她误入自己那屋时的情形,若是不巧林轻染也在沐浴。

  他呼吸轻微的窒了一瞬,放下手道:“是我。”

  林轻染揪了揪眉头,不情不愿的趿着鞋去开门。

  沈听竹站在廊下,月悬在他身后的夜空。

  林轻染问:“大当家有什么事么?”

  沈听竹看到小姑娘稍稍垂着眼,微潮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有几缕则贴在精巧的下颚上,荼白色的软纱裙更衬得她冰肌玉骨。

  月色从方寸的天井落下,笼在她身上,照出了裙上用银线绣的缠枝暗纹,之前莫辞买的衣裳她穿着都略大,如今这身正合适,勾出的腰枝细如弱柳。

  沈听竹视线随着沉起的曲线走了一遭。

  “你身上的红疹还未消?”声音又轻又浅。

  林轻染心头紧了紧,小幅度点头,“还有一点。”

  沈听竹折下眉心,自然地开口,“让我看看。”

  林轻染倏然仰起头,漆黑的瞳眸在月下显得尤其亮,她止不住的颤着眼睫。

  一方面害怕他是知道了蒙汗药的事,故意试探,一方面更惊于他提得要求。

  羞耻惊怕一起涌上,林轻染虚软着嗓子哀求,

  “……大当家。”

  颤软的一声,让沈听竹愣住,看着林轻染逐渐变成绯色的眼尾,一向从容的他竟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

  沈听竹皱起眉沉思,他之前给小姑娘抹药就如同给雪团顺毛洗澡一般,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可怎么……他眉眼中浮现困惑,思而无果。

  林轻染见他不言语,咬唇去撩自己的衣袖,她狠下心,打算用指尖在手臂上划两下应付过去。

  沈听竹眸光一闪,“罢了。”

  林轻染连忙放下手,双眸仍旧晃的厉害。

  沈听竹是沉闷惯的性子,能长久不开口。而且小姑娘的每一寸神情都很有趣,他很喜欢看,也丝毫不觉得是在蹉跎时间。

  林轻染却有点顶不住,这么不声不响的,简直就像是拿着把钝刀在磨她的心,倒不如痛快些。

  “大当家若是没别的事。”她说着手已经扶在门上,准备随时关上。

  “有事。”

  沈听竹一眼扫过她的手,林轻染当即就没骨气的将手缩了回去,直接藏在了身后。

  沈听竹浅浅微笑,藏就能藏得了么。

  他抬起右手,林轻染正疑惑,就见他手腕一翻,掌心里躺着的,赫然是她的发簪和手镯!

  林轻染瞬间僵住,呆滞地看着这两件东西,脑中已经空白一片,极美的眸子因惊惧而沁出了水雾。

  她心乱如麻,他必然是知道自己今天逃跑不成的事了,可是他拿这些回来是什么意思?

  沈听竹道:“我记得这是林姑娘喜爱的东西,怎么也舍得给人了?”

  他去到胭脂铺时,那掌柜便佩着这两样首饰摆弄姿态,只是回想起,也厌恶。

  “我说怎么不见了。”林轻染轻一拍手,眨去眼泪,故作惊讶道:“定是之前那胭脂铺掌柜说好看,我取下来给她看就忘了取回了。”

  林轻染觉得自己那点随机应变的功夫,已经全被逼出来了,总之她不承认就是了。

  眼里的水还没散去,就敢一本正经的糊弄他了,沈听竹依意味不明地笑笑。

  “那还不拿回去?”

  林轻染盯着他的笑,咽咽口水,颤着指尖去拿,柔嫩的指尖滑过沈听竹的掌心,搔出的一丝痒意,沿着掌纹透过肌肤入了骨缝。

  令他已然到了嘴边的逗弄,凭空销声匿迹。

  沈听竹将手虚握成拳,揉搓了一下,半眯的桃花眼里犹带着迷惘,他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林轻染还站在门边,看着他绕过走道,推门进去另一间屋子。

  唇瓣无措地翕动又抿紧,有些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要逃,却只是把簪子和手镯还给她,连声警告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林轻染怔怔地望着那扇已经紧闭的门。

  还过问她的病……林轻染扇动的两下眼睫,有什么窜进了脑中。

  对啊……允许她出门,给她银子,还有之前那几次放肆冒犯的举动。

  细柔的眉蹙紧,那土匪给她抹药,他的手曾抚过她额头。

  林轻染指尖虚颤着贴上额头,一个越来越荒唐的念头浮现,她连眨眼都不会了,那人该不会是……

  林轻染快速将手放下,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恨不能盯出个窟窿来。

  痴心妄想!

  *

  林轻染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清早月影来伺候她起身,她连脑子都是昏沉沉的。

  迷朦困倦地坐在妆奁前,让月影替自己梳发。

  “小姐可是昨夜没睡好?”月影望着镜中她精气不加的面容,关切询问。

  林轻染揉了揉额侧,打起些精神,想起自己那个猜测,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她竟从没想过那土匪会对有这种想法,抬眸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她自己都喜欢的不得了。

  林轻染再次懊恼,怎么就会没想到呢。

  一旦有了猜测,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难怪,一路上除了言语上的吓唬,吃穿用度上,他从没亏待过自己。

  思绪越来越清晰,林轻染用力按住桌沿。

  月影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扯痛了她的发,“奴婢轻一些。”

  林轻染脑中乱成一团,根本没听见月影说得话。

  她咬着唇思索,若真是这样,那她或许可以把握这点逃出去。

  不过她要先确认一下。

  *

  从清早一直到过了晌午,林轻染几次鼓着勇气,可每到关键时候,她又缩了回去。

  此刻那土匪让人在天井支了张藤椅,正惬意地躺在那吹穿堂风。

  林轻染则将身子藏在二楼的廊柱后,探出一点点脑袋往下看,几番犹豫,也没敢把脚往楼下跨。

  沈听竹曲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扶手,小姑娘欲言又止了许久,这会儿又躲着偷看,他真是越来越好奇她想干什么了。

  月影从房中抱着脏衣出来,看见林轻染在张望,也凑过去。

  林轻染满心都放在下面那人身上,月影忽然靠近将她吓得身子都颤了颤。

  微微开口唇调息,手掌贴在心口,安抚着悸颤不已的心。

  月影奇怪地问:“小姐,您在瞧什么呢?”

  林轻染急的直摆手让她住嘴,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没有眼力见的丫鬟。

  月影着急忙慌地将嘴闭紧,一副知错的表情。

  “林姑娘有什么直说就是了,何必藏着掖着。”

  沈听竹懒洋洋的声音飘入耳中,林轻染一咬牙,提着裙摆下楼。

  沈听竹撩起眼皮,抬手挡住头顶照下的光,他还是第一次以这个角度看林轻染。

  居高临下,却还是软的像水。

  “何事?”

  “我……”他看到林轻染粉润的唇细微张开。

  “我想再出去走走。”那唇又抿紧,唇珠半含,“可以吗?”

  沈听竹适应了刺眼的光,将手放下,看着林轻染淡道:“又想上哪去弄丢点首饰?”

  他语气微嘲。

  林轻染缩了缩脚尖,很快又站定挺挺腰,起码他没有生气动怒。

  她用力回想嫂嫂与大哥相处时的情形,先是扯扯衣袖?

  林轻染连忙打住念头,让她去揪这土匪的衣袖,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的,上回也是情急的缘故。

  嫂嫂若是想求哥哥些什么,则会柔情似水道:“夫君,你便依了我这回……”

  林轻染闭了闭眼,还是决定正常说话,“丢到哪儿,你不都找得回来。”

  殊不知她的娇柔是刻在骨子里的,正常说话也比旁人掐着嗓子来的软和。

  想起昨夜临睡了还要来吓她一吓,林轻染皱了皱鼻尖。

  “呵。”沈听竹笑,她倒还委屈上了。

  “是,你就是把自己丢了我也能找回来。”

  听得他意有所指的话,林轻染动动唇,声音极轻,“我不逃。”

  哪怕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林轻染还是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大当家不答应就算了。”

  小姑娘说完紧紧抿住唇线,眼睛望着地面,还是那么禁不起逗。

  “想去就去。”沈听竹再次闭上眼。

  林轻染眼睛一亮,他果真同意了,她踮踮脚,兴奋不已地朝还在楼上的月影招手。

  走了两步,林轻染又回过身。

  沈听竹没有睁眼,染了几分倦意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沙哑,“怎么了。”

  林轻染朝他摊开柔软的手心,赧然道:“银子。”

  沈听竹轻笑了声,“去问莫辞取。”

  走出宅子,林轻染心情大好,既然那人真的对她有意,那她就可以不再提心吊胆。

  林轻染脚步轻盈的走在长街上。

  忽然步子一顿,不对,那人是个不知礼数的,若是他对欲图冒犯自己,自己如何是他的对手。

  林轻染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

  梨园是镇上唯一的戏楼。

  二楼雅间内,莫辞看着林轻染的背影,她品着戏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手便是一壶上好的老枞水仙,听到妙处,打赏给的一点不小气。

  这有板有眼的,若换成男儿身,定也是个好玩乐的纨绔。

  林轻染扭过头,莫辞端起茶,不去看她那张皎然绝色的面容。

  林轻染却凑近了些,唇边挽出笑意,“莫大哥。”

  莫辞眼皮一跳,“不敢当。”昨日还要挟了他一把,这会儿又想做什么?

  “我只是有一问,想向你请教。”林轻染这次没有威胁,而是利诱,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笑道:“还你昨日的。”

  莫辞轻咳了一声,正容道:“林姑娘不必如此,能说得我一定会说,不能说得,便是使银子也无用。”

  林轻染眼儿一抬,将银子推给她,手掩在嘴前,蹙紧了眉,用力咬了下唇,忧愁地问:“大当家他,可贪好女色?”

  “噗——咳——咳咳咳——”

  莫辞一口水喷出来,咳得面红耳赤。

  林轻染拢着裙赶忙退开,生怕殃及自己。

  连一旁乐悠悠看戏的月影也回过头,护着林轻染远远避开他,嫌弃道:“你赶紧擦擦。”

  莫辞迅速收拾完,一脸古怪地看着林轻染,而后义正言辞道:“大当家不近女色,身洁如玉!”

第016章

  林轻染没注意到莫辞满是戒备的目光,无意识地轻握住自己的手臂,有些不信,身洁如玉怎么还摸她手。

  不过总算是心定了一些,她扭过身继续看戏,留下莫辞在那干瞪眼。

  林姑娘定是又再打什么主意,而且还不要命的打到了世子头上。

  *

  沈听竹坐在堂屋翻书看,听得几人进来的动静,他不紧不慢的将书一卷,正欲丢进案上白瓷染轻的花瓶里,手一顿,又收了回来。

  林轻染只怕回来就往屋里躲,也不会瞧见他在做什么,他笑笑继续翻过一页书。

  听到脚步声停在屋外,沈听竹眼梢微抬,瞥见一缕裙摆,不禁略感诧异,她竟然会主动过来。

  林轻染站在廊下,恰能看到沈听竹支着头坐在那里,一页页翻着书。

  她皱起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时候,沈听竹懒懒地向后一靠,一股散漫劲儿凭空就透了出来。

  林轻染恍然,这土匪又不识字,看得哪儿门子书。

  沈听竹又快速翻了两页,将书随意一扔,抬头道:“林姑娘回来了。”

  林轻染轻点了下头,才走进去,她本想坐在离沈听竹稍远的位置,可一想到自己那些猜测,她为垂下眸,长睫下的眼睛微微转动,大着胆子做到了他身侧的椅子上。

  沈听竹敛起眉心,真是越发稀奇了。

  他没说话,想看看小姑娘要做什么。

  林轻染又不敢凑太近,这样她就已经很紧张了,她试探着伸出食指,点在那侧书上,慢慢往自己面前拉,轻声细语地问:“大当家在看什么呀?”

  沈听竹将手掌压在书册的另一头,凝眸在那跟白嫩的指头上,似笑非笑地问:“林姑娘是来嘲笑我不识字,不配看书么。”

  林轻染睁圆了眼睛,连连摇头,连点在书上的手指可怜地缩了缩,“我没有……”

  那点点怀疑他是不是真得不识字的念头,让沈听竹一句话就给消了下去。

  这人不识字却还看书,又那么怕人说,定是自尊心极强,她反复抿着唇,挣扎了几许,小心翼翼地说:“大当家若是想识字,我可以教你。”

  沈听竹稍歪过头,饶有兴味地瞧了她一瞬,缓慢吐字,“好啊。”

  林轻染暗自松神,又听他道:“只是,林姑娘不怕我了么?”

  林轻染漆黑的眼睛轻眨,真假参半地说:“你人也不是那么坏,至少对我……还成。”

  承认他对自己的另待,让他放松警惕。

  沈听竹并不否认,“那是因为林姑娘能给我带来好处。”

  林轻染垂垂眼,你怎么说都行。

  她浅声问:“有纸笔么”

  沈听竹看了她一眼,起身道:“等着。”

  莫辞很快送来了全新的文房四宝,“大当家,东西买来了。”

  “放下罢。”

  莫辞将东西摆在桌上,十分不放心地朝着林轻染看过去,林轻染则不明所以的朝他眨眨眼。

  沈听竹铺开卷纸,抬眸就看见两人你来我往的递着眼神,薄唇微抿起,语气寡淡,“林姑娘就别坐着了。”

  林轻染哦了声,乖巧的走过来摆纸笔,沈听竹唇线的弧度柔缓下来,侧目对莫辞道:“你先下去。”

  林轻染将毛笔依次排开,镇纸压好,挽袖磨墨,眉目柔顺的垂着,平添了几分沈听竹未曾见过的娴柔。

  取了笔沾上磨,林轻染仰头想问他可识得一两个字,转念一想,别又戳中他的痛处,于是道:“那我们先从写大字开始。”

  沈听竹没有意见,“听你的。”

  林轻染本来也不是真心想教他,很快将字写好,“你试试。”

  沈听竹接过笔,十分粗豪的照着来了三笔,“如何。”

  林轻染看他写完,小脸都皱起来了,字怎么样暂且不说,“笔不是这样拿的。”

  沈听竹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有趣模样,忍不住就想逗他,拿起笔一本正经地问:“那该怎么拿?”

  林轻染又取了一支笔,“瞧好了,手腕须垂直,小指向内弯,紧挨着笔杆。”

  “这样?”

  “不是的。”

  林轻染又演示了一遍,见他还是不对,有些急了,“让你拿笔,不是拿剑,你倒是看我呀。”

  果真是莽夫,连拿笔都学不会。

  “看着呢。”沈听竹弯起唇角,垂眸看着耳廓泛红已经有些气急败坏的小姑娘。

  眼里的笑意浓的几乎溢出来。

  林轻染看他怎么都拿不对,说又听不懂,恼地跺了跺脚,搁下笔去掰他的手指,“这样,放这里。”

  “说了多少回了,要垂直。”说着在他的手上打了一下。

  清脆的一声响起,两个人都愣住了。

  林轻染怔怔看着自己贴在他手背上的手,瞳眸缩紧,她刚才干了什么?

  愣愣眨了两下眼,她竟然打了这个凶神恶煞的土匪……林轻染感觉手都僵硬的不能动了。

  那一下细细麻麻的并不痛,倒是小姑娘手上的柔意温热了他常年冰凉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沈听竹笑看着她因惊惧而泛红的眼尾,“林姑娘这是借机报复我?”

  “胡,胡说!”林轻染用力闭了闭眼,不太利索的反驳,颤颤巍巍一点点地收回手,缩在袖下轻轻蹭,可如何也蹭不掉那股凉意。

  后悔也迟了,她干脆壮着胆子道:“我如今也算是你的先生,你做的不对……我自然能打。”

  瞧着凶巴巴的,可落下的尾音里却不自觉的带出了一声细弱的呜咽。

  软绵绵的一句,让沈听竹眼里的笑意愈浓,“那就请先生继续。”

  略带揶揄的话语让林轻染面红耳赤,旁人不敢说,教他总还是绰绰有余。

  可刚才的事已经让她紧张的心砰砰直跳,哪还有心思教,挺着小身板道:“我说了那么多了,你再写一遍给我看。”

  沈听竹顺从着在纸上写大字,写完提笔,丑得他自己都不忍看。

  莫辞在外头将林轻染打沈听竹的那下听得清清楚楚,立时就站不住了,跨进屋道:“大当家。”

  沈听竹默然看向他,“何事。”

  莫辞莫名觉得世子目光不善,他硬着头皮道:“我来是想问大当家晚上要吃什么菜。”

  对上沈听竹似笑非笑的目光,莫辞找补道:“是那条鱼,厨房拿不定怎么做,大当家想要清蒸还是红焖。”

  林轻染早就呆不住了,闻言立刻道:“我知道怎么做好吃,我去看看。”

  她说着就要溜,沈听竹不紧不慢地出声,“林姑娘不教了?”

  林轻染总觉得他看似平淡的语气里带着不满。

  她抿紧唇回到桌边,写了几个字,“你好好练,每个写二十遍。”

  林轻染没看他的眼睛,手指指外面,“我去看鱼。”

  沈听竹颔首,莫辞也打算出去。

  “你站住。”

  *

  林轻染走到外面顺了半天的气,抬眸才发现不知不觉天都已经暗了,与那土匪呆在一起还真是难熬。

  不过方才她都那么凶了,他也不动怒,想来是真的对自己有意。

  林轻染站了一会儿,想上楼歇息,闻到后厨传来的饭菜香,担心那人回头问自己,又改道朝着后厨走去。

  做菜的人见林轻染进来,立刻道:“这里油烟重,请姑娘出去。”

  林轻染被油烟呛的直眯眼,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她看了一圈,目光扫过那一碟碟菜,若是将蒙汗药下菜里……

  她走上前道:“我来帮大当家看看鱼怎么做。”

  做菜的人虽然的奇怪,但还是提了已经杀好的鱼,道:“这是鳜鱼,最适合拿来清蒸。”

  “清蒸怎么行,怪腥的。”林轻染直接就给否了。

  “那姑娘该说如何做?”

  “自然是。”林轻染眼睛一转,“还是我亲自来吧。”

  那人忙道:“这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林轻染想从他手里拿过鱼,手抬到一半又放下,点点一旁瓷盆,“放那。”

  林轻染对沈听竹的害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但对其他人可不是,她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吩咐道:“其他的好了,就先端出去。”

  那人还在犹豫,林轻染已经拿起了锅铲,她举着铲子看了又看。

  不就是放锅里翻几下,她虽然没下过厨,可大概还是有数的。

  支走了身旁的人,林轻染有模有样的往锅里倒了点油,将鱼往里一扔——

  “嘶——烫烫烫!”林轻染扔了铲子,边往回退,边咬着舌尖喊烫。

  她紧紧捂着自己被油溅着的手,惊怕地瞪着那口锅。

  *

  堂屋内,沈听竹听完来禀的人说话,未等开口,莫辞已经先一步道:“林姑娘无事献殷勤,别是存了什么心思。”他尽量说得婉转。

  沈听竹直截了当道:“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在菜里下毒,她有那胆子么。”

  沈听竹口吻似玩味,眸光却微冷,若小姑娘真敢下药,那方才教他认字的理由也找到了,只是想放松他的警惕。

第017章

  莫辞推开厨房的门,就见林轻染手忙脚乱的往袖中藏什么东西。

  他面色沉了沉,走上前往锅里一看,顿时愣在那里,不确定地问:“林姑娘……这做得是什么?”

  林轻染当即就拉了脸,“你不会看吗,当然是鱼了。”

  莫辞一言难尽地点头,除了形状勉强能看出是条鱼,无论气味还是颜色,离鱼都相去甚远。

  林轻染将鱼盛起,十分满意地点头,笑得眼睛弯弯,“端出去,可以吃了。”

  莫辞连忙道:“您可千万别给大当家吃这个!”

  林轻染哪里理他,自己端着菜就出去了。

  *

  沈听竹看了面前那盘鱼许久,才意味不明地开口,“想不到,林姑娘竟还会下厨。”

  林轻染眉眼间染着些得意,“大当家尝尝。”

  沈听竹拿筷子拨了两下,从鱼腹夹下一块肉,莫辞见他真要往口中送,情急地跨上前一步。

  林轻染牢牢盯着他,眼里隐隐藏着急切,随着沈听竹停住动作,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语气轻忽,“怎么了?”

  沈听竹端看着筷尖上的鱼,又将目光落在林轻染身上,“林姑娘一向避我不及,忽然献殷情,是因为什么呢?”

  他莞尔而笑,林轻染与他对视不过一瞬,便神色紧张地垂下眸。

  沈听竹看到她慌乱无措的模样,头一回没了逗趣的愉悦,淡声吩咐莫辞验毒。

  莫桑默不作声的上前,虽然是世子不对在先,他也同情林姑娘,但这种时候他必然是以世子的安危为首。

  他取了银针刺入鱼腹之中,片刻,才将针取出。

  仔细看过银针,莫辞眸中闪过错愕,除了沾染的汤汁,银针并未变色,那就是无毒。

  他转头看向沈听竹,“大当家。”

  沈听竹自然也看见了,他眉头一皱又骤松开,那些隐隐约约的不悦淡去。

  林轻染咬着唇,慢慢抬头,“我是第一次下厨,大当家看不上可以不吃,何必这样侮辱人。”

  她说得很轻,话里话外都是委屈。

  心中则庆幸还好她只是有下药的念头,没有实施。

  她又不傻,这里这么多人,迷昏一个有什么用,她一样跑不掉。

  林轻染伸手就要将盘子端走,沈听竹才舒展的眉心又为拧起,抬手捏住盘子的另一端,“你手怎么了?”

  她有意让衣袖微微滑落,正好可以看到手臂上被油溅出的小红点。

  林轻染没回答,只含着哭腔道:“我都说了,我是第一次下厨。”她抿紧了唇,“你不吃给我。”

  唇瓣被咬的发白一圈,手背上的红点子也微微肿着,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第一次下厨,沈听竹心底的弦被触动,非但不放,反而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嘴里。

  莫辞来不及阻止,“大当家,这吃不得啊。”就是没下药,这瞧着也不像是能往嘴里送的。

  “味道如何?”林轻染睁圆了眼睛巴巴瞧着他。

  沈听竹神色淡淡地吃下,“还可以。”

  林轻染眉开眼笑,“那你都吃了。”

  她说完立刻垂下眼,轻抚自己的手背,沈听竹不是没注意到她眼里闪闪烁烁的狡黠,但还是端着碗慢慢吃起来。

  林轻染坐在另一头,咬着筷尖偷觎他的神色,这鱼出锅前她尝了尝,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可他竟然配着米饭吃得面不改色,就好像尝不出好坏一样。

  林轻染有点失望地皱了皱鼻尖,很快又恢复神色,总算也捉弄了他一回。

  *

  又在林砻镇呆了一日,一行人才出发,月影带着行囊坐在后面较小的马车里,沈听竹则仍与林轻染同乘,她不愿却也无法。

  路上行得并不急,到青州已是十日之后了,歇过两日才又再次赶路。

  出城没多久四周变变得安静,只有马车压过的声响,林轻染挑开车轩上的布帘,吹到脸上的风带着凉意。

  她垂下眸,都已经是十月了,爹怎么还没有来,他们还找得到自己么,她又寻不到逃走的机会,沈老夫人的寿宴就在十月一初三,她也去不成了,林轻染越想越多,忍不住眼睛泛酸。

  不过那人说过,要过先通州才出交河,那里已经是顺天府管辖,最迟一日便能到大兴,她若能在那个时候设法逃走,就可以想办法去到长兴侯府。

  她安慰了自己一番,侧过身去看正闭目休息的男人,如今与他相处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

  不过这人也是奇怪,一日总有那么多时候是在睡,起初她以为只是在假寐,悄悄观察过多次,才发现他是真的在睡。

  许是小姑娘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沈听竹正睡着,也被她瞧得醒了过来。

  他没有直接睁眼,而是待眼底隐忍的痛楚散去后,才略略抬起眼皮。

  林轻染问:“大当家醒了。”

  “嗯。”

  过分清浅的声音淡得似一阵烟,林轻染只当他是没睡醒,沈听竹却知道,是因为天香子的效用在一点点消失,而药效褪尽之后的反噬,会让人比服药前更为虚弱。

  好比如今,他就连说话都觉得异常疲累。

  调息几顺,沈听竹才恢复了一点精神,朝着百无聊赖的小姑娘道:“若是无趣,就接着教我识字。”

  林轻染微微颦眉,一点也不想教他,没回都能气得她七窍生烟。

  沈听竹看出她的不情愿,却连逗她的力气也没有,他拧起眉头,若是将来小姑娘知道他是怎样一副身体,可会狠狠嘲笑他,或者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就像所有人一样。

  沈听竹将唇角抿紧,再开口,语气已微凉,“还不过来。”

  林轻染在心里狠狠将他骂了几遍,才拿了本书坐到他身侧。

  她开翻书页,指着上头的字一个个念给他听,连语气都带着愤愤。

  沈听竹却听得有滋有味,在林轻染念到贝字时,他出声打断,“等等。”

  林轻染歪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沈听竹想了一瞬道:“你上次不是说,口字少一横才是贝?”

  林轻染一下就想起来,是那次她指着丝绢上的口字,骗他说是贝那回。

  距离很近,沈听竹能看见她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眼睫来回扫动,像蝶翅在颤。

  林轻染只心慌了一瞬,就很快冷静下来,“那个字也念贝,这个也念贝。”说得理直气壮。

  沈听竹意味深长地嗯了声,笑笑不与她计较。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

  “你们可是要去寿光县?别去了,过不去。”

  莫辞拉了马,看着眼前的老妇与男子,“小兄弟何出此言。”

  男子搀着身旁神态佝偻的老妇,道:“八马山夹道有泥石滚落,挡了去路,我们就刚打那回来,你们去了也白去。”

  林轻染听得外面的对话,挑了帘子去看。

  说话的男子蓦然看到眼前出现这么个天仙似得人,生生看愣了许久。

  直到沈听竹冰冷的睇去一眼,他才局促地别过头。

  沈听竹伸手到林轻染面前,一把放下帘子,“坐好。”

  林轻染被忽然落下的帘子吓得往后缩了缩,不自觉地瞪了他一眼才坐下。

  她听见那男子身旁的老妇道:“我们还是找地方住一晚。”接着用力咳嗽了起来。

  “娘,你喝口水。”男子将水囊递给老妇,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等老妇好些,才对莫辞道:“我得先带我娘去找住处了,这附近好像就一个村子。你们也别往前走了,一会儿还得回来。”

  莫辞颔首一笑,“多谢小兄弟提醒。”

  等人走后,他便命人去前面查看。

  去的人很快回来,莫桑听他说完,走到马车边道:“大当家,确实如刚才那人所言,八马山夹道的路被堵了,绕的话要过山,一个晚上只怕到不了寿光县。”

  林轻染有过一次夜里在荒郊野外的经历,就是遇上了这些人,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她小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话落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竟然要问这些土匪怎么办。

  沈听竹道:“不是有村子么,去看看。”

  村子离的倒也近,两刻的功夫便到了。

  马车才行过村口的牌坊,就有村民走了过来,三十来岁的年纪,生得老实巴交,上来就道:“你们也是被挡了路,过不去来我们村的吧。”

  莫桑下马,客气地问:“正是,敢问这里可有投宿的地方。”

  村民点头说:“我们这地界小,也没有客栈,不过我可以带你们去村长家。”

  莫桑道:“那就有劳了。”

  村民摆摆手:“刚才就来了一对母子,也是我带他们过去的。”

  林轻染想应该就是她们路上遇见的母子了。

  莫桑示意动身,村民却道:“我们村子小,道也窄,这车马怕是进不去。”

  他指指田地旁的空屋,“你们就把马牵那去关着,放心,没人偷。”

  马不能进,大家只能下来。

  村民带着众人往前走,村子的确不大,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

  林轻染避着脚下的泥坑,与月影跟在后面。

  莫辞环顾着四周,眉头逐渐拧紧,他走到沈听竹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世子,这个村子不对劲。”

  “嗯。”沈听竹目光不动,“二十多户的人家,男子占七成,女子占三成,不见一个孩子,黄狗看家,而这里的狗,见了外人却不叫。”

  沈听竹淡道:“看看再说。”

第018章

  几人被带到村长家中,相比其他村民的屋子确实大上不少,前面有三间平房,背后是一个二层小楼。

  村长从带路的村民口中了解了情况,请几人坐下道:“诸位也别心急,估计一两日路就能通。”

  他说完让自己媳妇去倒茶水。

  “公子喝口茶。”女人手脚麻利的倒了碗茶,递给沈听竹。

  “多谢。”沈听竹接过茶水,拿在手里并没有喝,转过头与村长说话。

  村长媳妇又走到林轻染面前,对着她一番打量后夸赞道:“姑娘长得可真俊俏,来,喝口茶。”

  从细长眼眸里透出的光,落在林轻染身上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尤其女人突出的颧骨,连笑都看起来透着精明。

  林轻染捧着茶碗,只做赧然一笑,并不搭话。

  等她从身前走过,林轻染才朝身侧的人看去。

  沈听竹寻问村长:“听说在我们之前还有两个人也来投宿。”

  村长点头,“是来了一对母子,已经在后面休息了。”他说着看向佩剑的莫辞与另外三人,脸上神色略有担忧,“这几位小兄弟是……”

  沈听竹笑道:“只是家中护卫罢了。”

  村长松神一笑,“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是哪里人。”他说完立即解释道:“我们这村子小,离镇上又远,所以见各位这样装扮,总要问上两句,还请不要见怪。”

  “无妨。”沈听竹笑笑道:“鄙姓林,这是家妹,我们从江宁来。”

  林轻染见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眼睛都睁圆了,谁成他妹妹了!他也好意思说自己姓林。

  沈听竹也回过头看她,“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林轻染气得牙都咬紧了,瞪圆的眼睛像是要从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

  沈听竹非但不怒,还微笑着回视,不过做她一回哥哥就气成这样,将来还不是得喊他表哥。

  村长站起来道:“我带各位去房间休息。”

  “有劳。”沈听竹跟着起身。

  林轻染走到他身旁小声地问:“你刚才干嘛那么说!”

  “那我怎么说。”沈听竹好笑的看着她,俯身靠近道:“告诉他们我是土匪,要将这洗劫一空?”

  林轻染被他漫不经心说出的话给吓到,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沈听竹正对着她透红的耳垂看得起劲,不料她忽然转身,一缕青丝扫过他的脸颊,卷着柔软香甜的气息,皎丽的小脸近在咫尺。

  “你是在开玩笑。”林轻染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语气迫切。

  呼吸间喷洒出的柔软气息,若有似无地扫在沈听竹的下巴上,他喉间蓦然一紧。

  他直起身,桃花眼里一闪而过自己都没觉察的不知所措,随随点头算作是回答,然后径自朝前走去。

  脸上被发丝扫过的地方微微发着烫,沈听竹用指腹轻刮过,浅浅的香气还绕在鼻端,他放下手,眉心紧皱,莫非这也是天香子带来的影响,不然他为何心跳得如此快。

  走到屋后的二层小楼前,之前在路上遇见的年轻男子正在井边打水。

  见众人进来,他笑说:“看来你们也过不去。”

  沈听竹没有理会,莫辞朝他拱手道:“又见面了。”

  男子憨厚一笑,看见走在后头的林轻染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局促地移开目光。

  “咳——咳咳——”

  听见从屋子里传出的咳嗽声,他忙起声道:“我去照顾我娘了。”

  林轻染记得他娘,看着年事不算太高,但好像身子却是很不好。

  村长给众人安排了几间空屋,“屋子有限,只能委屈诸位两个人住一间了。”

  林轻染跟月影住一间倒也不打紧,带着人就进了屋。

  推开门,扑面就是一股久不住人霉味儿,林轻染用手掩在鼻下,不适地皱眉。

  月影将窗子打开,通过气才算好一点。

  林轻染虽说是被那土匪挟持的,可无论吃住方面,都不曾被怠慢过,如今看着这简陋的屋子,还有积灰的家具,多少有点不能适应。

  月影打扫的功夫,她站在窗子口往下看,几排屋子后面是大片的田地,在过去就是林子。

  林轻染手紧紧抓住窗沿,细细看了一圈,这里的屋子都不是独门独院围起来的,每家都相连,人又多,这不就是她逃走的最好时机。

  窗台上的木刺扎痛了掌心,她轻呼一声,立刻松开手。

  月影闻声走过来,“小姐怎么了?”

  月影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林轻染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告诉她说自己的想法。

  “摸了一手灰,我去洗洗。”

  走下楼,林轻染难得没有瞧见莫辞,只有一个她叫不上名的男子守在楼下。

  她走到井边洗了手,一抬头就瞧见村长媳妇从小路正走来。

  “哟,姑娘赶巧,尝尝我刚摘的橘子。”村长媳妇怀里抱着个竹篮,里面放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橘子。

  林轻染还记得方才她带给自己的不适,微笑着拒绝,“不必了。”

  村长媳妇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拿了一个塞进她手里,“尝尝,甜得很。”

  热情的态度反倒让林轻染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夫人。”

  “叫什么夫人。”村长媳妇笑眯眯地一摆手,“你叫我声刘婶就是了。”

  她又十分喜爱的将林轻染打量了一遍,“江南来的姑娘就是水灵,模样好也讨喜。”

  林轻染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面颊微哂,猜测是刘婶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习惯了这样说话。

  刘婶探身朝守在楼梯口的护卫道:“小兄弟也尝一个。”

  护卫目不斜视,“不必。”

  刘婶笑笑又跟林轻染说话,“你们这是往哪儿赶路啊?”

  “刘婶。”林轻染短促地唤一声,瞳眸里藏着千言万语。

  刘婶欸了声,等着她要说什么。

  林轻染咬紧唇瓣,她即便求助,他们也未必会信,就算信了,也未必是这些土匪的对手。

  刘婶见她发愣,笑问:“姑娘有什么说就是了。”

  林轻染抿唇一笑,“我看这里景色不错,想说刘婶若是有空,能不能带我去走走。”

  刘婶爽快应承,“有空有空。”

  她挽起林轻染的手臂就要走,二楼一间屋子的门被打开,是之前的年轻男子。

  男子挠挠头,冲刘婶不好意思的笑笑,“刘婶,你那橘子能不能也给我一个,我给我娘润润嗓子。”

  刘婶愣了一下,松开林轻染的手道:“成。”

  她小声对林轻染道:“我先上去。”

  恰好月影也下来了,林轻染点头道:“那我自己去走走。”

  她带着月影离开,刘婶则上了楼。

  走了几步,林轻染忍不住回过身对紧跟在后的护卫道:“我不用你跟着。”

  护卫垂着眉目,不带情绪地说:“我是奉命行事,请林姑娘见谅。”

  林轻染动了动唇,“ 我渴了,你去给我打壶水来。”

  护卫道:“我必须时刻跟着姑娘。”

  林轻染气急,无计可施地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要逃必须要摆脱跟随的人。

  她该怎么办。

  月影见她面色有些难看,安抚道:“小姐别气了,他愿意跟就让他跟着。”

  林轻染见她一点都不着急,更是无奈,转身气呼呼地踩着步子往前走。

  *

  绕了一圈,林轻染发现那片林子是通往山上的,山中指不定有什么凶兽,不能去……要走就只能从来时的牌坊处走。

  林轻染一路琢磨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村长家。

  沈听竹负手站在二层小楼的栏杆处,直到看见那纤柔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凝了许久的眉头舒展开。

  他视线攫着心不在焉的林轻染,看她一步步走上楼梯,都快走到跟前了也没发现自己。

  还是月影叫了声公子,林轻染才抬起头,沈听竹的脸映入眼帘,她愣了愣才道:“大……”

  沈听竹截了她的话头,“可别叫错了。”为了掩人耳目,他在村长面前说了二人是兄妹,那他也不该称她林姑娘了。

  沈听竹交错摩挲了一下指腹,低声道:“染染。”

  过分亲昵的二字从口中辗转绕过,莫名勾出一丝牵扯不断的柔软与缱绻。

  话落,沈听竹兀自弯了弯唇,这不比“林姑娘”来得好听的多。

  林轻染没反应过来,看到他唇边的若影若现的笑意,心口一颤,指尖微微发颤,面红过耳,他、怎么能如此叫她!

  不知是因为气恼还是羞愤的缘故,连呆着萦水的眸子变得通红。

  还想让她唤哥哥,做梦!

  小姑娘不肯开口,沈听竹也不勉强,早晚得叫。

  他淡淡道:“等路通了我们就走,这几日别乱走。”

  林轻染快速点头,声音闷闷地说:“我回屋了。”

  *

  到了快傍晚,村长来请他们去前头用饭。

  “诸位来得倒也巧。”村长拿着壶就欲给沈听竹斟酒。

  沈听竹抬手拦下, “酒就不喝了。”

  清清浅浅的声音,却透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村长收了酒壶,笑道:“我每日不上喝上点都不行,习惯了。”

  沈听竹笑笑,“村长刚才说,如何巧了。”

  刘婶端了菜过来,抢话道:“明日我们村子里有喜事要办,可不是巧,到时候几位也去喝上一杯,沾沾喜气。”

  沈听竹未置可否,只笑笑。

  刘婶又朝林轻染眉开眼笑道:“林姑娘到时候也来。”

  办喜事定是人多混杂,她说不定能借机逃走,林轻染仰起头甜甜一笑清脆应道:“好。”

  沈听竹掠了一眼过来,林轻染忙垂下眼吃饭。

  沈听竹收回目光问:“怎么不见今日那对母子?”

  刘婶道:“那年轻人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下来,他也在房中服侍。”她说着用手肘撞了撞村长,“也怪孝顺的。”

  沈听竹颔首一笑。

  吃过饭,几人就各自回了屋。

  *

  深夜,堂屋内仅点了一支烛,微弱的烛光跳得好似随时会熄灭。

  “我把那两辆马车都检查过了,都是好物件,这几头羊看上去够肥。”

  烛光落在说话之人的脸上,正是白日在牌坊口的那个村民。

  村长也一改先前的和善,满目阴鸷狠毒,声音低沉:“那就杀羊,取肉。”

  刘婶翘着腿坐在凳上,幽幽道:“那些人的功夫瞧着可不低。”

  村长冷笑,“一碗迷魂汤下去,再好的功夫也不顶用。”

  刘婶却道:“打江宁来,又姓林。”她眯起眼,想了一瞬,“欸,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那富商林家。”

  “是不是都一样……”村长抬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坐在一旁始终没出声的年轻男子道:“你们怎么样我管不着,先说好,那两个娘们归我。”

  刘婶哼了一声,“你这买卖可真划算,那两个女的转手一卖,尤其是那小姐,可是不小的一笔。”

  男子道:“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我将人引来,钱财一概不要,只要女人。”他抬起眼,“怎么,你们想反悔。”

  刘婶在看到林轻染的时候就动了心思,那么一个美人儿,绝对能卖个好价钱,不过她又不好坏规矩,又不甘心,于是道:“起码那小丫鬟,可以给我吧。”

  男子正要说话,他身旁的老妇人按住了他的手,正是那个病重的老妇,她此刻不见一点病态,中气十足道:“给你可以,不过,我们的合作可就到此了。”

  她说话不留情面,刘婶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

  “行了。”村长沉声一喝,斜了刘婶一眼,道:“那两个女的归你们。”

  刘婶窝着气,一屁股坐下,将凳子都撞出了声响。

  老妇与那年轻男子起身,“明日就照计划行事。”

  几人陆续离开,一室又归于平静。

  *

  翌日清早,村子里喧闹吵杂的声音就扰得林轻染蹙起眉心。

  她紧紧捂住耳朵也挡不声音,眼皮动了又动,终于睁开眼,惺忪泛红的眼眸里满是没睡醒的恼意和委屈。

  月影推门进来,“小姐醒了。”

  林轻染细细哼了声,想撑着身子起来,刚动了动,就忍不住小声呼疼。

  身下的木板床仅铺了一条薄薄的床单,硌的她浑身酸疼不说,连身子都僵硬了。

  月影忙扶起她,给她轻柔后背,“小姐可是睡得不和床?”

  林轻染微微撅了嘴,委委屈屈地点头,“腰都直不起了。”

  半睁眼迷朦着,小脸睡得坨红,再配上软软糯糯的抱怨,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意。

  月影又替她揉了揉腰,林轻染也终于清醒不少。

  “外头怎么那么吵?”

  月影道:“这不是村里有喜事,都在帮忙呢。”

  林轻染这下彻底清醒了,更衣洗漱后下了楼。

  *

  吃过早饭,刘婶便叫了林轻染去看新嫁娘。

  林轻染点点头,正要起身,就听见沈听竹道:“刘婶自己去吧,我与家妹还有些事要说。”

  刘婶对上他含笑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了丝丝凉意,她讪讪一笑,“那我就自己去了。”

  待刘婶走了好一会儿,林轻染都不见沈听竹说事,忍不住问道:“你要说什么呀。”

  沈听竹不紧不慢道:“今日你就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林轻染瞪着地面,待他身边她还怎么逃!

  而且他就这么闲坐着,莫非她也要一直陪着,林轻染心中焦急起来,村长说明日路就能通,等上路,她就又没有机会了。

  林轻染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想去看成婚。”

  “吵吵闹闹,有什么可看的。”光是听着声,沈听竹便觉头疼。

  林轻染脸颊微微鼓起,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的拉了拉他的袖子,很轻,一下就放开,“去看看吧。”

  她动了动唇,又道:“外面唢呐,敲打声热闹极了,我也想去看。”

  软腻腻的话语落在耳朵里十分受用,沈听竹眼眸动了动,看看也无妨。

  他起身往前走去,见小姑娘还呆在那里,无奈道:“不去么?”

  “去!”林轻染立刻起身跟上他。

  嫁女儿的是一户姓王的人家。

  屋内屋外都围着人,林轻染往屋子里瞧了一眼,新娘子披着红盖头,穿着嫁衣坐在屋内,而新郎在胸前绑着红花就算是喜服了。

  林轻染想挤上前去,就听沈听竹在身后慢悠悠道:“染染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一听他又这样叫自己,林轻染悸颤到连指尖蜷了蜷。

  沈听竹又道:“来我身边。”

  林轻染只能不情不愿地站回他身旁,垂眸遮下眼底的焦虑,他这样一步不离地看着自己,她还怎么能逃。

  众人闹闹腾腾的把新娘子接去了新郎家中。

  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到了夜里。

  新郎敬酒到沈听竹这桌,满脸通红,浑身酒气道:“林公子远来是客,来参加我得婚事,更是我的荣幸,来!我敬你一杯。”

  沈听竹笑着推拒道:“我不会喝酒。”

  新郎听后脸色一变,“林公子这就是不赏脸了。”

  他身后的两人跟着起哄,“可不是,大喜日子,那能不喝酒的。”

  “不赏脸可不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显然沈听竹不喝这酒,是不会罢休了。

  林轻染生怕这些人惹恼了他,紧张地看着他。

  沈听竹垂眸笑了笑,端起酒杯道:“那就恭贺二位百年好合。”

  他仰头将酒喝下,那几人才又哄笑开,其中一人将苗头转向守在一旁的护卫,朝他们扬着酒壶招手,“那几位兄弟也来喝杯喜酒。”

  不等莫辞回绝,那人抢先说,“这喜酒可不能拒,这是规矩。”

  几人无法,只能坐了下来。

  林轻染见这些人都坐在了席面上,心中想要逃跑的念头又窜了起来。

  她在桌下扯扯沈听竹的衣袖,那人随之转过头,目光落在林轻染身上。

  因为喝了两杯酒,微眯的桃花眼里染上了潋滟的水色,唇红,眼下的泪痣也红。

  “怎么了?”沈听竹声音缓慢。

  “大……”看见沈听竹微皱的眉,林轻染咬咬唇改口道:“哥哥,我困了,想先回去睡了。”

  沈听竹眸光一暗,视线紧紧凝着她。

  林轻染心跳如擂鼓,生怕叫他看出端倪,丝毫不敢闪避。

  让小姑娘回去也好,省得她一会儿害怕。

  沈听竹颔首,吩咐一名护卫随同回去。

  林轻染已经起身离开,沈听竹却仿佛还能闻到属于她的甜软香气。

  林轻染唤上月影一同走出席间,只要想办法将身后的人甩开,她就可以逃走了!

  她心跳的很快,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019章

  夜风吹得林轻染脑子格外清醒,所有人都在宴席上,只有这一个护卫,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她在屋内坐了静坐许久,下定决心,对正铺床的月影道:“我刚才瞧见外面那人没少喝酒,你去看看,别已经醉了。”

  月影不疑有他,铺平被褥起身去看。

  林轻染趁她转身的功夫,快速拿出这些日子一直藏在身上的蒙汗药,揭开茶壶,倒进去。

  月影拉开门,护卫就笔直的站在门口,她回头笑道:“好着呢,没醉。”

  林轻染假意在喝茶,闻言侧目看过去,抬抬眉道:“你让他进来。”

  月影对护卫道:“小姐叫你呢。”

  护卫走进屋子,“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林轻染蹙起眉,抬手掩在鼻下,嫌弃道:“一身的酒气。”

  护卫面容微哂,他只是饮了一小杯因该不会有味道才对。

  林轻染将面前的水壶朝他推了推,“赶紧多喝些水,散散酒气,也醒醒神。”

  护卫没有动,“我就站在屋外,不会影响到姑娘。”

  林轻染也不勉强,顺势就将茶壶拿了回去,“你不喝也行,去换个人来守着,就让莫大哥来,别你回头酒劲上来醉倒了,我还不放心呢。”

  若因为这点事去请莫统领,他必然要被责罚,还有可能乱了计划,护卫略一犹豫,道:“还请姑娘给我杯茶喝。”

  林轻染垂下眼,提着茶壶倒了杯茶水,对月影道:“你给他。”

  她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尽量镇定,呼吸已经微微紊乱,双手在袖下捏紧,指甲掐的掌心都已经发疼。

  一瞬不瞬地盯着护卫将水喝下,林轻染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护卫将茶杯放下,“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出去了。”

  杯中掺了蒙汗药的水已经被喝了个干净,林轻染僵硬的眨了两下眼睛,“……你觉得怎么样?”

  护卫不解其意,林轻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茶水解酒,应该有点效果。”

  护卫道:“姑娘放心。”他说着话忽然一顿,林轻染也跟着抬起眼。

  “我……”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差点向前跌去。

  林轻染的眼睛越来越亮,护卫用力甩头,看清她眼底的神色,猛得去看哪壶茶,“姑娘你!”

  反应过来已经迟了,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向前扑去,摔在地上。

  月影足足愣了有一瞬,才不敢置信的一字一句道:“小姐,你怎么把他给药了?”

  林轻染现在整个人都是抖的,看着护卫像死了一样倒在她面前,她连呼吸都停了停。

  慌乱不安地一点点挪上前,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死。

  林轻染用力咽了咽口水,六神无主的看向月影,片刻才吩咐,“收拾东西,我们走!”

  月影见她是来真的,立刻摆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脸,“小姐,您怎么还想着逃啊。”

  林轻染没空理她,手忙脚乱地抓起床上的衣服和行囊,之前那土匪给她的银子,她没用完的都收了起来,足够当盘缠了。

  林轻染心跳个不停,收拾完东西才对傻愣着的月影道:“我只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她要是不肯走,林轻染也不勉强,自己已经尽力了,接下来就看月影的选择。

  她如果选择留在这土匪堆里,也是她自己的命。

  月影看似震惊的不能回神,实则在想拖延之法,“小姐……”

  遽然,门外出现了一个人,他看着地上不知死活的护卫,骇然抽气,抬手哆哆嗦嗦指着林轻染和月影,“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林轻染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得浑身一抖,月影快速回过头,是那个因为要照顾母亲而没有去吃席的年轻男子。

  林轻染害怕他们大喊引来其他人,立刻道:“他们是土匪!我跟我的丫鬟是被绑来的。”

  “土匪,土匪。”男子魂飞魄散的瘫在地上,林轻染顾不上许多,拉起月影就往外逃。

  男子恍然反应过来,“你们别扔下我,我去带我娘。”

  月影睥着他,一改平日的单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男子看过来时又瞬间变成了十分害怕的模样。

  *

  林轻染拉着月影在漆黑的田地里拼了命的跑,一路跑到牌坊口才停下来大口的喘气。

  车马就关在旁边的空屋里,可是她和月影都不会驾马。

  那对母子紧跟着跑来,林轻染问男子:“你会驾马车吗?”

  男子点头:“会。”

  他牵出一匹马车,让几人上马,月影走在最后面,林轻染催了一声,她才慌忙上去。

  男子交代几人坐稳,转过身脸上浮现出阴恻的笑,抽鞭赶着马车朝黑暗中前行。

  *

  宴席上的人依旧兴质高涨,沈听竹缓慢抚着桌子上那一道道深凹的刀痕,抬眸问村长,“这都是什么痕迹。”

  村长眼一眯,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平和可亲,在映红的烛光下浮现凶光,“哦,这些啊……都是宰羊留下的。”

  “羊?”沈听竹眯眸思索,“可我记得村子里并没有养羊。”

  村长笑起来,暗自算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你们不就是羊。”

  几人顿觉不对,莫桑最先直起身,“你什么意思。”

  然而他刚一起来,就重重的跌倒在地,他大喝:“快跑!”奈何神识越来越不清,身旁的护卫也一个接一个倒下。

  沈听竹面色微变,来不及动作,身子什么狠狠一晃,便无知觉的趴在桌上昏死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村民中有人里发出得意的笑声,然后所有人接二连三的笑起来,新郎一把扯掉胸前的红花,“还以为多厉害,让老子布那么大格局。”

  村长道:“去,把这些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出来。”

  几个男人一同上前,扮作新郎的那个则满脸阴笑着走到沈听竹旁,嘴里还在骂,“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回头爷爷就扒了你的皮。”

  他伸手打算将人翻过来,手还未碰到沈听竹的肩旁,他甚至没看清眼前的人是如何出的招,只听“嘎”的一声脆响,他的手便被一把折断。

  “啊——啊啊——”

  响彻天际的惨叫。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众人措手不及,与此同此,莫桑几人一跃而起,长剑出鞘,耳边荡过剑气破空的凌厉声,剑锋直刺入要害,几人瞬间倒地。

  村长脸色顿变,怎么回事,他们明明都喝了有毒的酒。

  沈听竹慢慢坐直身体,手还捏着那男子肩胛骨,挑眉漫不经心地问:“村长说谁是羊?”

  被钳制住的男子冷汗直冒,大喊:“抄家伙!”

  他抬起另一只手朝沈听竹挥去。

  沈听竹一掌拍在桌沿,反手抓起飞起的筷子,以巧劲截住他的手,男子神色顿变,他怎么会使不出一点力气。

  沈听竹轻而易举将他的手按在桌上,手腕一翻,将筷子照着他的手背插了进去。

  那人嘶声大喊,浑身冷汗直流。

  而其他那些土匪也都察觉了不对,他们竟然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轻易就被缴了刀械。

  沈听竹视线扫过这些人惊骇狰狞的面孔,“你们中的是软香散,什么作用,不必我说,想来你们都清楚。”

  服下软香散,三日之内会变得浑身无力,只能任人鱼肉。

  扮作村长的土匪眼角用力抽动,声音狠戾,“你如何下得毒!”

  沈听竹拿起面前的酒壶,轻轻摇晃,“你是怎么下毒,我便是怎么下的,只不过你下在这阴阳壶里,而我下在了所有酒里。”

  沈听竹顿了顿,闭眼调息,适才动手虽然是在对方中了软香散的情况下,但仍耗去他不少体力。

  片刻,他才睁眼道:“全都绑起来。”

  刚才的动静不小,也不知那胆小的姑娘有没有吓坏了。

  沈听竹对莫辞道:“你去看看林姑娘。”

  莫辞很快去到小楼,他在楼下看见屋门大开着,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快步跑上楼。

  屋子里只剩下昏迷不醒的护卫,不见林轻染和月影的踪迹,莫辞心中咯噔了一下,背后冷汗飞快的趟下。

  凭护卫和月影的两人的身手,那对母子绝不可能是对手,怎么会这样!

  *

  看见本该在林轻染身旁守着护卫跟着莫辞一同过来,而两人皆是神色凝重,沈听竹心沉了沉,眉心折起。

  “出什么事了。”沈听竹声音如常,但二人确定清楚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凌厉异常。

  护卫跪在地上,“属下看护不周,请世子责罚。”

  沈听竹眸中寒意升起,“人呢。”

  莫辞连忙道:“林姑娘用蒙汗药药倒了李合,属下去看过,马车少了一辆,必定是驾马车跑了。”

  沈听竹的目光一寸寸变冷,“那两个杂碎可还在?”

  莫辞不敢隐瞒,“也不见了,不过有月影在,她能保护林姑娘,而且一路都有暗卫,只要发出讯号。”

  沈听竹来回摩挲着捏在手里的茶盏,手一挥掷在了地上,砸得稀碎。

  莫辞猛地噤声。

  沈听竹手撑在额侧,垂着眸默然不语,小姑娘可真是不让他省心。

  这回落在真土匪手里,只怕是哭得眼儿都能瞎了,她要怎么办,也抱住那人的手,眼巴巴的落泪求他?

  沈听竹面无表地想,林轻染若是敢求那杂碎,或是那杂碎敢碰她一下,他定让那杂碎死得难看。

  莫辞道:“属下这就是追。”

  沈听竹站起身,“我亲自去。”

  “世子不可!”方才动手的时候他就看出世子不过是在强撑,这个时候追去,身体必然吃不消。

  沈听竹道:“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林轻染揪紧的心逐渐放松,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逃出来了!

  她攥疼了手心,眼圈不住的泛酸。

  月影轻轻摇她的手,“小姐。”

  林轻染手心里冰冷一片,月影慢慢替她揉着。

  坐在对面的老妇暗自打量着两人,目色慈祥地问:“你们究竟是碰上什么事了。”

  “一句两句也不清。”月影不着痕迹的岔开话,林轻染不想提起那人,也不开口。

  月影问道:“不知阿婆和那位小兄弟是要赶路去哪里?”

  老妇叹了口气,“是去寿安我妹子家,不过现在路又不通,还碰上这事,也只能往回走了。”

  林轻染是要回江宁的,于是道:“那我们等到青州再分开。”

  老妇人微微一笑,低头掩去了心中所想,到了她手里还想着走,自然是要将两人卖个好价钱了。

  她如同看物品一样,拿眼睛估量着林轻染,这样的皮相,不卖去芙香楼伺候男人,都可惜了。

  她暗自打着算盘,全然没注意月影眸中的凉意。

  行了一段,月影涨红了脸,蹭着腿坐立不安。

  林轻染察觉她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月影羞赧道:“奴婢想小解。”

  老妇不耐的抿了下嘴角,“姑娘再忍忍吧。”

  “忍不了了。”月影急的都快哭了,情急地看向林轻染“小姐。”

  林轻染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陪你去。”她扬声道:“停车。”

  男子拉了马,先是看了老妇一眼,才道:“怎么了。”

  林轻染压根儿不知道两人才是真正的土匪,也不解释,“你在这看着马,等我一会儿。”

  男人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拦了去路,“荒郊野地的,姑娘要去哪。”

  月影支支吾吾地憋出话来:“我要小解。”看上去是真的憋不住了。

  老妇道:“你们两个小姑娘怕黑,我跟你们去吧。”

  男子这才让了路。

  三人走进林子,很快又出来。

  上马车的时候月影十分伶俐搀扶着那老妇人先走。

  不哭不闹腾,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省事的,老妇满意的上了马车。

  “哎呦。”月影佯装崴了脚蹲下身子去揉,迅速从袖中滑出一把刀片,手轻抬,刀片就插在了輏带之上。

  她微微一笑,上了马车。

  “小姐累了就靠着奴婢睡一会儿。”月影轻声说。

  林轻染摇头,“我不困。”不到进城,她怎么都不能安心。

  马车在林中不停的前行,风声带着马蹄重踏和车轮不断滚动的声音绕在林轻染耳侧。

  蓦然,一声崩裂的巨响,紧接着马匹扬蹄嘶鸣,车身猛烈晃动。

  月影早就有所防备,与林轻染紧紧抱着一起,护着她不受伤。

  那老妇则被颠的直扑了下去,光是听着声响就让人觉得痛。

  而外面,男子眼看控制不住马匹,一跃从马上跳下,饶是这样,也滚了两圈才算完。

  好不容易等马车稳住不晃,就听见那老妇哎呦哎呦喊痛的声音。

  林轻染长发微乱,惊惧地睁着眼眸,声音虚颤,“出什么事了?”

  月影瑟瑟发抖地摇头,一双圆眼无辜的看着老妇,“阿婆你还好吧?”

  给他们尝尝教训,接下等世子来英雄救美就是了,月影觉得自己安排的这出简直是妙哉。

  果然,老妇一改之前的慈祥,脾气败坏地骂道:“没用的东西,你怎么驾的车。”

  中气十足的样子连林轻染也看得愣住了。

  男子上前粗检查了一番,挑开帘子道:“是輏带断了。”

  老妇仍趴在地上,“还不扶我起来。”

  “蠢货。”她又骂道。

  林轻染皱紧眉心,越发觉得她不对劲。这男子也是,早前只要老妇咳嗽一声,他便着急的不行,这会儿见她摔了竟还无动于衷。

  男子将老妇扶起道:“我去看看能不能修好。”

  老妇也跟着下车。

  月影迟疑道:“小姐,她……”

  林轻染示意她不要出声。她悄悄拨开一点帘子,见男子从马车下找出了一根备用的輏带,准备换上。

  老妇催促道:“快些,别耽误了送货。”

  林轻染颦起眉心,不明白他们要送什么货,她记得这两人逃出来的时候什么行李都没带。

  男子一边更换輏带,一边道:“这次的货我还真舍不得送。”

  他目露精光,笑得十分猥琐鄙陋,林轻染见他抬头朝这边看来,连忙放下布帘,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男人手脚麻利,很快将马车修好,他再次挑开布帘道:“可以继续赶路了。”

  林轻染咬了咬唇,欲语还休的模样,让男人瞧得骨头都酥了几分。

  “姑娘怎么了。”

  林轻染弱弱抬眸,“我方才受了惊吓,感觉身子不太舒适,想再歇息一会儿再走。”

  她声音很弱,纤长卷曲的眼睫覆在眼前,愈显娇柔。

  男人本也不舍得这么快就把她给卖了,见她如此,就越是心痒的想尝尝个中滋味儿。

  林轻染善解人意道:“若是你们着急赶路,先走也无妨,我们就在这里分别。”

  “不急。”男子咧嘴一笑,“那就歇歇再走。”

  老妇则用力瞪了他一眼。

  林轻染和月影闭着眼睛熟睡,听见老妇起身走下马车的声音,两人一齐睁开眼睛。

  月影害怕的说:“小姐,我觉得这两人不对劲。”

  林轻染眸色凝重,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开帘子探头朝外看去。

  那两人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说话,林轻染听不清说得什么,犹豫再三,她摒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走下马车,月影紧跟在后面。

  两人从马车背后绕过去,猫着腰缩在树后。

  只听老妇人冷哼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开过苞的可就不值钱了,少动歪脑筋。”

  男子在火堆上搓着手,显得焦灼难耐,“这么美的娘们,我怎么也得尝尝再卖。”

  林轻染要是再听不出他们口中说得是谁,那就是傻了。

  她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晕,显些跌倒。

  老妇踢了男子一脚厉色道:“说什么也不行。”

  男子被踢痛,气急败坏道:“不动就不动,那个小丫鬟总能便宜便宜我吧。”

  老妇白了他一眼,“出息。”

  男子嘿嘿一笑,火光晃在他脸上,眉目扭曲丑陋。

  这回轮到月影软着腿往下掉。

  老妇这时有些顾虑的沉下眉,“那些人该不会真也是道上的。”

  男子一撇嘴,“不像,我看就是那娘们想带着丫鬟溜出来,编得借口。”

  “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他们倒霉,黑吃黑的事咱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林轻染心里的惊骇一层盖过一层,手脚僵硬发冷,他们与那些村名竟是是勾结一通的土匪。

  她是一脚踩进土匪坑了吗,碰见的全是恶人。

  男子搓着手起身,脸上浮现奸笑,“我去看看那俩娘们醒了没有。”

  老妇慢吞吞道:“已经醒了。”她朝着两人藏身的方向看过来,火光在她苍老的脸上忽明忽暗,“不就在那偷听。”

  两人齐刷刷看过看,林轻染如同被坠入冰窟,森冷的寒意从四肢窜入。

第020章

  “小,小姐……”月影结结巴巴,慌张地喊她。

  林轻染眸中凝满了惧意,她紧紧握着月影的手,满手心都是冷汗,“跑!”

  男子一个纵深跃起,转眼就挡在她们前面,月影神色一凛,将林轻染挡在身后,暗自着急世子怎么还不到。

  男子狞笑着一步步逼进,月影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反握在手中。

  手腕蓄力,正欲出招,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踏声传入耳中,月影眸光一动,收起眼底凌厉的杀气,扯着嗓子就喊,“救命,你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沈听竹策马疾驰,风刮过耳畔的声音劲烈呼啸,莫辞紧随在侧,看见他脸色愈发苍白,忧心忡忡道:“世子。”

  “住口。”甫一开口,喉咙处便涌上一股痒意,沈听竹紧压着唇角继续挥鞭。

  直到女子凄楚地呼救声入耳,他才一把拉停急驰的马匹。

  “救命——救命——”

  无暇分辨是不是林轻染的声音,他握着缰神的手倏然一紧,眸光冰冷似寒潭深渊。

  林轻染一退再退,若早知道逃出来是这样的局面,她就不费这个劲了,起码那土匪还不会如此待她。

  面前的男人就像是田地里的癞□□一样恶心,让她几欲作呕。

  月影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说:“小姐还说公子是土匪,这些人才是真的土匪。”

  想起今日那人几次对自己说得话,让她待在他身边……林轻染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早就察觉这些人有问题。

  后悔也迟了,而且那村子里那么多人,他们才几个人,指不定已经被俘。

  “啧啧啧,眼泪还是留着一会儿流吧!”男子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

  “你别过来!”林轻染提高了语调,却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声音颤得就如她的人一样。

  “求求……”

  “嗖——”利刃在破空飞出,在林轻染耳边划出一道凌厉的声响。

  她还未说完,哀求的话断在了口中。

  就在男子要抓到两人的火光电石之间,一只银色的短箭凌空射来,将他的肩胛刺穿。

  男子捂着伤口整个人向后疾退了两步,他咬紧牙关,眸光狠戾地朝短箭射出的方向看去,喝道:“谁!”

  那老妇见势不对,大步跑过来想擒住两人,月影护着林轻染,灵活的一闪退开数步。

  林轻染惊魂未定地像后看去,最先听见的是马蹄踏地的声音,紧接着漆黑的林子里出现一行人。

  看清楚为首之人俊美无害的面容,林轻染说不出坠下的心是因为庆幸得救了,还是对自己又没能逃脱无力。

  重伤的男子看着众人大惊失色,咬牙切齿道:“你们竟然还活着。”

  沈听竹连看他一眼都觉的脏眼,视线始终紧紧捉着林轻染,通红的双眼,发丝微微散乱,荏弱的身子在夜风中瑟瑟颤着。

  尽管知道有暗卫护着,她不会有损伤,但胸膛里不可名状的怒意,还是遏制不住的升起。

  胆大包天的杂碎,他断不会轻易放过。

  沈听竹只一眼扫过去,那人就觉得周身都冷的彻骨。

  沈听竹翻身下马,语气寡淡凉薄,“林姑娘还不过来,是等着我来请你。”

  林轻染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就朝他跑了过去。

  虽然都是土匪,但起码这人不会像那癞□□一样,也不做拐卖的勾当。

  “大当家。”她紧紧握住沈听竹的手臂,眼睛眨巴了两下,泪水就掉出来了,“你终于来救我了……他们绑了我,逼着我跟他们走。”

  林轻染余光看到跟在后面的那个,被她用蒙汗药放到的护卫,不由得一阵虚心,她吸吸鼻子,不太有底气地说:“我害怕极了。”

  害怕是真的,刚才是怕那两个人,现在是怕他跟自己算账。

  沈听竹的怒气却在她如乳燕投林一般朝他奔来,握上他手臂的一瞬,莫名就消了下去,余下的,全是让他陌生的悸动。

  听着她张口就来瞎话,本想不客气的抽手,最后也只是微哼了声。

  丝丝缕缕的温热透过衣衫烫着他的手臂,真的很舒适,沈听竹垂眸看着她红的像小兔一样的眼睛,那么害怕,就让她握握吧。

  重伤的男子与老妇站在一处,警惕的盯着面前的众人。

  老妇布着褶皱的脸上堆出笑,“这回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既然都是道上的。”

  “聒噪。”沈听竹淡声吩咐:“拿下。”

  两人脸色顿变,还欲再周旋,莫辞手一挥,几个护卫便一跃而上。

  沈听竹反握住林轻染的手走到马边。

  林轻染瞪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眼睫用力颤了颤,她指指身后,嗫嗫嚅嚅地说:“马车在那。”

  沈听竹口吻明显不虞,“他们坐过。”

  林轻染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们是指谁。

  “衣裳,行李还在上面。”

  “买过。”沈听竹侧目,“全算你头上。”

  林轻染闷闷地“哦”了声。

  “上马。”沈听竹抬了抬下颌。

  林轻染眸光悄悄觎向他,犹犹豫豫的踩上马蹬,手攀在马背上,咬紧牙往上爬,结果试了几次也没能上去。

  林轻染会骑马,但那是哥哥特意给她从几十匹马里挑的温顺,相对矮小的马,没有这么高,还一直乱动。她泄气挎下肩,眼尾垂了垂。

  笨拙娇憨的模样惹的沈听竹唇边溢了笑,只是笑意还未彻底扬起,便被痛楚所取代。

  沈听竹平了平气息道:“再试试。”

  林轻染吸了口气,用力将身子往上抬,忽的脚下一空,她睁大了眼睛,顾不上沈听竹正托着自己的腰,紧紧扯住缰绳生怕掉下去。

  “跨上去。”沈听竹道。

  林轻染愣了愣,忙跨坐好,还不等松一口气,背后被贴紧,那人竟也跟着上了马!

  紧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身体相抵,她等于是在他怀里,林轻染身子颤的厉害,眼睫拼命的再抖,那人偏低的体温竟让她浑身发烫。

  放肆!无礼!混账!她在脑中用力地骂,然而张张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沈听竹的手臂自她身后环上前,他拉动缰身,一夹马腹,林轻染觉得自己就随着飞了出去。

  几个的护卫将那两人绑起来带了走。

  莫辞也翻身上马,冷声吩咐月影跟上,“把事情弄成这样,你自己去向世子领罚。”

  月影满脸无辜,装作可怜不懂的样子,“世子为何要罚我?”

  “你说为何。”莫辞现在想起一路上世子的脸色,还有些后怕。

  月影摇头晃脑道:“我觉得世子非但不会责罚,没准还要赏。”

  莫辞没功夫听她胡扯,不再多言,驾马追上沈听竹。

  *

  马跑的又快又颠,林轻染被风吹得直眯起眼眸,她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折腾自己。

  她在心里编了一套说辞,小声道:“我让你的人喝杯茶醒醒酒,没想到他就晕过去了。”林轻染将唇抿了抿,又道:“定是那恶贼和老妇事先在茶里下了药。”

  林轻染说完不由得提起了心,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信,久久没有听见沈听竹的声音,她忍不住转头看去。

  “别转过来。”沈听竹声音里暗藏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他额上布满了冷汗,双手紧握着缰绳,指节的骨骼全都泛了白。长时间的骑马,让他的双膝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在痛,犹如剜骨,胸口翻涌着痒意,他死死压制着才没有咳出来。

  他现在的面容肯定狰狞可怖,他脑中最直白的念头就是,——一定不能让林轻染看到他这个模样。

  林轻染听话的将头转了回去。

  她心里很乱,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这人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她起码是安全的。

  刚才的两个人才让她见识到了什么叫穷凶极恶,若是他没有出现,自己是不是,想到那个男人阴笑着伸手过来……林轻染用力闭上眼。

  他们一路朝着八马山夹道而去,之前被拦的路,已经清了一段,恰好够马匹通过。

  几人停在寿安县的一间客栈外。

  沈听竹翻身下马,他尽力想要站稳,可脚下却猛地一个踉跄,竟是要向后跌去。

  莫辞眼明手快,箭步上前扶住他,压低声音惊道:“大当家!”

  沈听竹脸色煞白,唇上血色褪的一点都没有,他本想将还在马背上的林轻染抱下来,但此刻显然是不行了。

  月影察言观色,背着身扶林轻染下马。

  林轻染小心揉着自己被风吹僵的双颊,与月影低声说话,没有朝他那里看。

  沈听竹推开莫辞,脚步不稳地朝客栈内走去,瘦削的背影更不似以往那样挺直。

  等林轻染转过身已经看不见他,月影看她脸色也不好,低声道:“小姐,我们也快去休息吧。”

  沈听竹推门的手用力在颤抖,进到屋里,他猛地身子一歪,手掌死死承在桌沿,让自己慢慢坐到椅子上。

  额边不知何时已经不满了冷汗。

  “咳、咳咳——”他握拳压在嘴边,抑制不住的咳嗽声还是一阵阵传出。

  一向懒洋洋,漫不经心眉眼间,是从不轻易流露的虚弱无力。

  莫辞推门进来,疾步走上前,“世子,汤已经在炖了,您先服粒药。”

  莫辞从瓷瓶中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沈听竹捻起药,他看着指尖的药,眸中的不甘是那么浓烈,闭了闭眼,屈从服下药,向后靠在椅背上,声音低哑,“你出去罢。”

  莫辞又给他斟上热茶才悄然退出去。

  翌日。

  林轻染清早起身,推开门就发现守在自己屋外的人多了一个,不用想也知道是防着她再跑。

  莫辞从隔壁屋子出来,看她时的目光明显透着不善,林轻染虽然心虚,但也不服,她被劫持难道还不许跑了?

  莫辞心里清楚这事不能怪罪于林轻染,可还是控制不住迁怒。

  他上前冷淡地说:“林姑娘起了,就去下面用早膳吧。”

  林轻染不做理会,自己下了楼,别见莫桑跟在后面,她开口道:“你放心,我不跑。”

  莫辞没有做声,这林姑娘看上去娇娇弱弱,吓一吓就大气都不敢喘,其实骨子里韧着,指不定又在琢磨什么。

  莫辞这回是真冤枉林轻染了,经过昨夜那一次,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暂时还是跟他们在一起最安全,即便逃了,也指不定还会碰上什么。

  店小二端来白粥小菜,还有几个炸得金黄酥脆的肉饼,林轻染本来没什么胃口,可闻着香就觉得饿了。

  她拿起筷子,总觉得缺了什么,抬起眼眸问莫辞,“大当家呢?”

  以往那人总会跟她一起用膳。

  莫辞眼中滑过一丝忧虑,很快又恢复刻板,“大当家有事,林姑娘先用便是。”

  听他这么说,林轻染也不等了,端起碗吃粥。

  *

  待林轻染用完回屋,莫辞才端了早膳朝沈听竹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门从里面被打开,是月影退了出来。

  月影道:“莫统领。”

  莫辞还在为月影没有拦下林轻染,让她跑了而动怒,冷声道:“世子可是命你去领罚。”

  月影摇摇头,莫辞皱眉,“那世子说什么了?”

  “世子说姑娘的行李落在马车上,让我再陪着去买几身衣裳。”月影看着莫辞一脸震惊,还以为听错了的不开窍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莫辞郁闷皱眉,摆摆手让她退下。

  屋内,沈听竹披着外衫,坐在靠背椅中,闭着眸,脸色依旧憔悴,没有刻意掩藏脆弱的模样,与在林轻染面前判若两人。

  莫辞上前道:“世子多少吃一点。”

  沈听竹没有胃口,虚手一抬,示意他放下。

  从前世子也是如此,进食只是为了需要,时常一日下来也没吃多少。

  倒是与林姑娘一起时吃得多了点,莫辞想了想道:“不如属下去请林姑娘过来,一起用点。”

  沈听竹听后折起眉头,“不准去。”

  略微急促的话语带出了几声咳嗽,使得他微微弯下了背脊。

  莫辞忙给他斟了杯茶,沈听竹喝下一口勉强止住了咳,靠在椅背上呼吸略显不稳。

  “她若是看见我这样,指不定要怎么得意。”

  想到林轻染往后再也不怕他了,还会跟雪团一样走过他脚边也不抬眼,沈听竹拧紧的眉心就松不开。

  莫辞也不明白世子是如何想得,他斟酌着道,“可林姑娘迟早会知道。”

  再有十来日他们就该进京了,而且天香子的效用显然已经快过去,天也越来越寒,世子的病如何能瞒得住。

  沈听竹垂着眼皮,视线落在某处,“所以我得想个法子。”

  片刻,他过分苍白的脸上浮上些许笑,“她之前不是一直想策反你么。”

第021章

  林轻染与月影从街上回到客栈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膳依旧不见沈听竹,不过她巴不得不见他。

  可没想到第二日,第三日, 还是不见人影。

  偶尔她会听见几声咳嗽声从隔壁屋子传出,她细细听过,是那人的声音没错,心里不由觉得奇怪。

  等到第四日早膳的时候,林轻染终于忍不住问莫辞,“大当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将听见咳嗽的事说了出来。

  还不等莫辞回答,头顶便传来一道冰凉凉的声音, “林姑娘可是巴不得我有什么事?你又能借机逃走?”

  林轻染手一抖,夹在筷尖上的青豆掉在碗中滚了两圈。

  她慢慢转过身,那人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半垂着眸,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每次他这样看着自己, 林轻染便觉得害怕,她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犹豫着要不要再为逃跑的事狡辩一下。

  莫辞看出她的局促不安,解围道:“林姑娘只是几日不见大当家, 才好奇问了一句。”

  沈听竹抬起眸,睇了他一眼,莫辞自知失言垂下头。

  沈听竹手搁在林轻染的碗边敲了敲,“吃好就起程。”

  坐上马车,沈听竹笑看了眼仍有些惴惴的小姑娘,“索性没有。”他顿住话头不再继续说, 只道:“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林轻染先是松了口气, 随即又被他这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弄的心中莫名发慌, 索性没有什么?

  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而马车已经驶出了寿安县。

  *

  沈听竹除了第一日是与林轻染同乘一辆马车,之后便让月影陪着她,自己则另做一辆。

  林轻染乐得自在,即不用一刻不离的看到他,也不用被逼着教他识字。

  没再想着逃跑之后,林轻染这一路走的就像游山玩水,每到一处就领着月影逛上一圈,就连沈听竹的银子她也花得尤其顺手。

  直到快临近淮河,林轻染才又上了心思。

  车马停在一处瀑布边休息,林轻染坐在石头上,心不在焉的用手接飞溅出的水花,看见莫辞从沈听竹的马车上下来,她忙小跑上去唤他,“莫大哥。”

  莫辞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退了一步,“林姑娘有何事?”

  林轻染攥了攥身侧的裙子,“我想问,可有林家的消息。”

  他们一路走得这么慢,说什么也该追上了,等渡过淮河,可就真离这些土匪的山寨不远了。

  莫辞神色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林轻染心里越来越没底,揪着眉心问:“出什么事了。”

  莫辞沉默从她身边走过,走出两步又像是于心不忍一般,回过头道:“林姑娘就别等了。”

  林轻染一惊,什么叫别等了?可无论她再怎么追问,莫辞就是不开口。

  另一边,沈听竹已经下令动身。

  无奈之下,林轻染只能先坐上马车。

  月影瞧出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轻染蹙紧着眉摇头,莫辞不肯说,那她只能去问那人。

  这几日除了晚上用饭的时候,她几乎见不到他的面,仔细一回想,就连说得话也寥寥无几。

  一行人在入夜前赶到了淮安府。

  这次住的宅子离淮河渡口只有半日的路程,等林轻染从马车上下来,又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就连晚膳也没出现,她连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林轻染在屋内隐约听见几个护卫说要去准备船只,她终于坐不住,起身朝沈听竹住的屋子走去。

  站在廊下,林轻染缓缓吸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回自己来找他,抬手准备敲门,就听见两人的谈话声——

  “你说是将人卖去醉云堂,还是青玉阁?”

  沈听竹看着终于朦胧映在门上的影子,微笑挑眉,还怕她不来呢。

  莫辞欲言又止,“……大当家。”

  醉云堂在湖心之上,景不错,就是偏了些,青玉阁倒是离他住的远松居近。

  沈听竹唇角弯了弯,那便住青玉阁。

  屋外,林轻染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净,惊怕与惶恐从双眸中倾泻,她没有听错,他竟打着要卖了她的主意。

  莫辞已经一头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顺着接话,“大当家既然一早就这么打算,又何必骗林姑娘。”

  沈听竹歪了歪头,看着那颤颤的影子笑,“多有趣啊。”

  林轻染如同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冷得她动弹不得。

  月影从廊下走来,林轻染仓皇的朝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睁圆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怕。

  里面的人还在说话,“如今林家的人以为她早就上了船,而长兴侯府派去接的人则以为是林家小姐临时决定不去了。”

  沈听竹慢条斯理道:“等他们发现人不见的时候,早已经迟了。”

  林轻染僵在原地,一张小脸变得煞白煞白,垂在身侧的指尖不住在颤。

  原来如此,他根本就没让人去林家报信,不知如此,他还一早就知道侯府派人接来她,并且设计让他们以为自己改主意不去了。

  他一直都是在哄骗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放了她!

  他根本就和那两个人一样,她怎么那么天真,哪有土匪不是险诈凶恶之徒,明明她还亲眼目睹他杀人,怎么还会放松警惕。

  “本来也是可以不用卖的,带回山寨做个粗使丫鬟,哪知她如此娇生惯养。”沈听竹说着,含笑的桃花眼微扬起,“何况还造了我那么些银子,不得用她来还。”

  莫辞暗自盘算着,自己上前捂住世子的嘴要承担的后果,思量之后还是决定算了。

  林轻染听了他的话,不能接受地瞪大了眼睛,被泪浸湿眼里的满是懊悔,若早知如此,她不花就是了!

  自己之前竟然还觉得他是对自己有意,林轻染用力抿紧颤栗的唇,说不出的难堪和怨愤。

  沈听竹看到印在门上的影子晃了晃,吓得狠了?

  静默片刻,他才道:“刚才陈合说看到长兴侯府的船靠停在淮河渡口,我们迟两天走。”

  莫辞道:“是。”

  听见他往外走,林轻染才仓皇惊醒,拉住月影慌不择路地缩进了黑暗处。

  等人走远,两人才相扶着回了屋。

  林轻染被吓得厉害,魂不守舍地坐在凳上,整个人止不住的在颤。

  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月影于心不忍,她抿了下唇,问道:“小姐,他们刚才说得……”

  林轻染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早已经方寸大乱,她抬起因为惊惧而通红的眼眸,眼睫颤巍巍,“现在你信了?”

  月影一愣,然后立刻点头,“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轻染小口小口地呼吸,眸子慢慢聚起神,“……逃。”

  那人刚才说了长兴侯府的船只就停在渡口,只要逃出这里,她就能得救。

  可是只要出门,莫辞定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林轻染拧着眉头,焦灼的将指节放在齿间轻咬,有什么办法能躲过他。

  *

  莫辞推屋门,一只脚刚跨进去,便觉不对,他反手压上剑柄,望向黑暗中,冷声问:“谁?”

  “莫大哥。”

  凄清又楚楚轻颤的绕耳声,在黑夜中如勾人的夜魅。

  吓得莫辞差点要给她跪下了,跨进门槛的那只脚麻溜的缩了回去。

  他用力清了一下嗓子,道:“林姑娘为何在我屋里。”

  林轻染思来想去只有从莫辞这里入手,只能出此下策,来屋子里堵人。

  她稳了稳心神,捏紧手心道:“我有一桩买卖和莫大哥商量。”

  莫辞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世子果真是料事如神,林姑娘真得找上他了。

  点上烛火,莫辞站的远远地说:“林姑娘请说。”

  林轻染学着哥哥林诏与人谈生意时的从容姿态,抿唇微微一笑,又恰到好处的拿捏着她独有的,惹人怜惜的柔弱,“莫大哥与我哥哥差不多年岁,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可以信赖。”

  莫辞一言不发,只听她说。

  见他没有否认,林轻染心中略微多了点底气,“实不相瞒,早在遇见你们那日,我便见过官府捉拿你们的通缉令。”

  莫辞眉心皱了皱,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林轻染轻抿住发干的唇,接着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官差迟早会追着踪迹找到你们,倒时候无论是你还是大当家,一个都逃不脱。”

  莫辞只差没主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只能继续装下去,他语气微凝,“林姑娘现在的处境,来讲这番话不免有点可笑。”

  林轻染轻抿的唇角紧了紧,她道:“不只是林家,还有长兴侯府,都不会放过你们。”林轻染语调微顿,接着道:“但只要你肯放了我,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找到你头上。”

  莫辞神色一冷,“你要我背叛大当家。”

  林轻染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莫大哥应该还未成亲,你不会希望,将来你的妻儿也与你一起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成为通缉犯吧?”

  莫桑知道自己不是林轻染口中的这种人,可听她这么说,竟也有一种被说动的感觉,莫桑赶紧止住莫名其妙的思绪。

  林轻染观察着他的神色,将声音放得温软缓慢,“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银子,让你,包括你的那些兄弟,都不用再过这种生活,以你们的身手,完全可以闯出一番名堂。”

  “我不信一直伤害无辜的人,你的心里不会有愧疚。”

  “我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大当家,但是我看得出来,你们和他不一样。”

  林轻染说完紧紧地看着他,她的手里已经布满了汗,如果说服不了莫辞,她就真的完了。

  她在莫辞脸上看到动摇与挣扎,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莫辞道:“林姑娘还请回吧。”

  林轻染见他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恨的牙根痒痒,她收起神色间的柔弱,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了。

  林轻染疑惑的皱起眉,“莫大哥半夜将我带到你放中是想做什么呢?”

  莫辞脑中警铃大作,“林姑娘不要信口雌黄!”

  “我知道大当家想把我卖个好价钱,你若是胡来,就是坏了他的买卖。”林轻染心中慌乱,但仍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莫辞脑门儿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林轻染就是要逼得他忍无可忍,“大当家未必信我,但只怕也不会再信你。“

  莫辞当场就想撂挑子了,他绷着脸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林轻染牢牢盯着他:“不行,你现在就要给我回答。”她没时间等,也等不起。

  僵持许久,莫辞重重闭上眼,沉声道:“我答应你。”

  待两人终于商定好计划,林轻染离开,莫辞关上门,往凳子上一坐,觉得有点脱力,竟比和人动手还累。

  莫辞困苦地摇头,林姑娘赶紧逃了,好让他歇歇。

  *

  第二天,林轻染让月影早早收拾好东西,其他的土匪莫辞会想办法搞定,她要做的就是把那人给放倒了。

  莫辞给了她一包药,只要解决了那人,他就会放了自己。

  可若是失败了,莫辞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她就没那么幸运了,林轻染轻轻闭着眼睛吐气,天就要黑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林轻染一步一步朝堂屋走去,沈听竹已经在那里了。

  他意态悠然的朝林轻染看来,目光与她对视,“林姑娘怎么好像神色不太好?”

  林轻染心里一紧,他的目光太毒辣了,而自己从来也没有骗倒过他。

  林轻染干脆不掩藏自己的忧惧,怯怯道:“都那么久了,我父亲怎么还不来。”

  双眸微微泅红,看向沈听竹的目光里含着小心翼翼地探问。

  隔着一扇门板,沈听竹那些吓唬人的话说得驾轻就熟,可这会儿看到她抬起萦雾的水眸,竟莫名语窒。

  “这就该我问林姑娘了,我比你着急。”沈听竹拿起筷子,“吃饭。”

  如此会装腔作态,若非她听见,真就要等被卖的时候才知晓。

  林轻染在他身侧坐下,捧起碗吃饭,卷曲的眼睫轻覆,视线快速扫过桌上的汤。

  他吃饭很单一,常常是一桌菜就只动那么一两道菜,但每次饭后必然会吃一碗汤,所以林轻染将毒下在了汤里。

  林轻染垂着头慢慢吃饭,饭菜送到口中是什么味道,她都尝不出来,满副心思都放在沈听竹身上。

  见他放下筷子去拿汤勺,林轻染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呼吸更是梗在了喉间,胸膛里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快。

  沈听竹拿起汤勺,下一瞬,他手一松,勺子叮当一声又落了回去。

  “大当家……怎么不喝汤?”林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她用力捏紧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沈听竹轻描淡写道:“饱了。”

  林轻染舌尖快速舐过干涩的唇,“这老鸭鲜笋汤看起来就很鲜,大当家不尝尝么。”

  沈听竹兴致不高,喝了这碗汤,恐怕得要些时日才能再见小姑娘,他得多无趣。

  “歇会儿再喝。”他身子稍斜,支着头看向林轻染:“林姑娘多吃点。”

  他的歇会儿让林轻染心急如焚,埋头将饭吃完,不料咽得太过着急,顶着了。她用掌心压着胸口,红着眼咽了好几次才顺过气。

  沈听竹皱眉:“林姑娘怎么了。”

  “……吃太快了。”声音轻又颤。

  沈听竹无奈又好笑,他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林轻染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道:“大当家再不喝汤就凉了。”

  沈听竹只要将汤喝下,小姑娘就会如他所愿,离开这里,登上船去到侯府。

  可他总想再逗逗她。

  沈听竹道:“我怎么感觉不太好喝。”

  “怎么会。”林轻染心里越发着急,干脆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你尝尝就知道了。”

  沈听竹歪头看着她,“林姑娘一直要我喝,怎么自己不喝?”

  林轻染望进他浓墨般的眼里,紧张的指尖儿都在发颤,他该不会知道了……

  林轻染强自镇定下来,面容透出红晕,羞赧道:“我之前在厨房喝过两碗了。”

  “尝了味道好才让你喝的,你不喝就算了。”林轻染将碗端了回去。

  沈听竹轻笑,还着急上了。

  喝,怎么不喝。

  他轻抬手,蓦然,眼前如柔枝嫩条的身子欺近,不等他后退,细腻如玉的手指已经贴在他唇上,沈听竹呼吸猛地一滞。

  “大当家怎么吃得嘴上都是。”林轻染已经豁出去了,用手指蹭他的唇,企图沿着唇缝推进去。

  莫辞说过,这药只要尝到些许便会中招。

  柔嫩软腻的手指贴在沈听竹的唇上,他顿在半空中的手如同酥软了一半使不出分毫力气。

  怔懵,慌乱……种种情绪接踵而至,潋滟的桃花眼里逐渐蕴出薄红。

  沈听竹慢慢垂下眼,凝着她指头儿上沾着的洗□□末,微微启唇,鬼使神差的用舌头将其卷入口中。

  有什么在脑中炸开,林轻染浑身一僵,他竟将她的指尖含在了口中,滑过的湿濡是他用舌卷走了她手上的毒。

  林轻染无措地抬眸,沈听竹亦抬眼,她从他漆黑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六神无主的身影。

  林轻染猛地将手收回,握紧指尖的湿意,一双眼睛涨的通红。

  “我……你……”她磕磕绊绊的话还未讲出口,就见沈听竹缓缓闭上眼,趴在桌上昏死了过去。

  林轻染吓了一跳,往后匆忙退了两步,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过了许久,才猛得松出一口气。

  林轻染不敢轻举妄动,虚弱无力的喊来莫辞。

  莫辞很快进来,面色沉着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莫大哥……”林轻染目光恍惚的望向他,“他……死了吗?”

  莫辞没有回答,只道:“这里我会处理,我送你们出去。”

  林轻染僵硬的点头,“我去叫上月影,我们马上走。”

  她又朝着无声息的沈听竹看了一眼,飞快离开。

  回到房中,林轻染不放心地问:“其他人呢?他们会不会为难我们。”

  莫辞道:“林姑娘放心,我已经将人都支走了,没人会知道今夜发生的事。”

  林轻染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走到桌边喝了一杯茶才逐渐平复下来。

  “如今我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林轻染倒了两杯茶,一杯自己饮下,一杯递给莫辞。

  莫辞接过杯子喝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林轻染回身问月影:“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月影背起包袱,“都已经好了。”话音陡然被掐断,她瞪直了眼睛,看着林轻染身后慢慢倒下去的身影,不敢置信道:“小姐,你又把人药了?”

  “我不相信他。”林轻染看了眼昏死过去的莫辞,拉上月影,毫不犹豫地跑出宅子。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护卫从暗中走出,“禀世子,林姑娘已经离开。”

  沈听竹慢慢坐直身体,眼眸半垂,指腹碾过嘴唇,那一阵悸颤又强烈的升起,他后悔让她走了。

  沈听竹问:“莫辞呢。”

  护卫道:“莫统领被林姑娘用蒙汗药放倒了,应该是上回剩的。”

  沈听竹颔首,“不用给他解药。”

  他刚才听见小姑娘叫莫辞莫大哥。

  沈听竹啧了一声,脸色不太好看。

  *

  微曦的晨光投在河面上,再由风一吹,荡出粼粼的波纹。

  “二位姑娘,前面就是码头了。”驾车的车夫从马车上跃下,替车内的人挑起布帘。

  月影先下来,付过车钱,转身去扶林轻染,“小姐小心。”

  一夜未眠,加上精神时刻紧绷着,林轻染一时有些头晕目眩,吐了几口气才缓过劲儿。

  她抬眼朝渡口边看去,大大小小停了不少船只,她连夜顾马车赶来,但愿长兴侯府的船还没有走。

  林轻染对月影道:“我们去看看。”

  二人在向着码头走去,林轻染没有去看旁的船只,直朝着一艘雕镂精致气派的楼船走去。

  看到船上长兴侯府的旗帆,林轻染眼眸骤然生出酸涩。

  月影也看见了,她雀跃兴奋道:“小姐,那不就是长兴侯府的船吗!”

  林轻染用力哽咽几下,才忍着没有落泪,深呼吸道:“走。”

  船上船下皆有护卫,林轻染走到把守的护卫旁道:“我要见你们管事。”

  贺玄很快从船上下来,“敢问姑娘是何人?”

  林轻染微微一笑道:“你们去江宁可是为了接府上三夫人的侄女入京。”

  贺玄迟疑道:“姑娘是?”

  “我就是林轻染。”

  贺玄并不相信,“林家派人说林姑娘身子有恙,不随同入京。你究竟是何人敢冒充林姑娘。”

  林轻染心沉了沉,确实如那人说得一样。

  她捏紧皱心,如果直言自己被山匪掳走,还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传出去会是什么结果她想都不敢想,而且还有可能会牵扯到小姑姑,长兴侯府这样的世家勋贵最注重规矩门面。

  林轻染脑中思绪纷乱,她紧咬住唇,不能说。

  努力定下心神,林轻染道:“是父兄担心我的身子不许我去,但我许久不见小姑姑又掂念得紧,于是病稍微好些就动身了,只不过我赶到上元的时候你们的船已经走了,我只好赶路追来。”

  贺玄道:“原来如此。”

  林轻染愣了愣,她还在担心若是他不信,自己该如何证明,哪知他那么轻易便信了。

  贺玄也意识到自己太不严谨了,可他前一日才收到世子传来的口信,能演成这样就不错了。

  他朝林轻染恭敬一笑,“姑娘若是冒充的,等到了侯府,三夫人一看便露馅了,属下相信姑娘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他顿了顿,“不过属下有一问,姑娘就带了一个婢子赶路?”

  林轻染目光闪了一下,“其实我是偷着溜出来的。”她颦起眉心,故作忧色,“若是小姑姑知道你们没接到我,让我独自赶了一月个的路,定会十分担心。”

  贺玄眉毛一拧,这位表姑娘看似细声细语的一番话,转眼就把责任推在了他们身上。

  林轻染看着他,“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

  声音如拂耳的细风,婉约轻柔,眼眸清泠灵动,蛊着人点头。

  贺玄当时就不敢看她了,匆匆点了两下头,“姑娘请上船。”

  *

  林轻染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铺天盖地的做梦,梦里都是那人似笑非笑的凉薄声音,他叫她染染,他说:我说过,你就是把自己丢了我也能找回来。

  林轻染倏然睁开眼,掌心压在心口大口地喘气,这一觉睡得她疲累不堪,推开窗子,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她才总与确认自己逃出来。

  抬手拭去额上的汗,被那人困在身边的一个月,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汗意沾在指尖微微透着湿意,林轻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给他吃下毒药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已经死了。

  她将指尖握紧在掌心。

  月影推开舱门进来,“小姐醒了。”

  林轻染的思绪被打断,她略微点头。

  月影道:“贺护卫说,再有三日,我们就能到大兴了。”

  “那就好。”林轻染轻声的说,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经过船上的三日,林轻染才慢慢恢复过来。

  下了船,码头处已经有车马安排妥当,一行人进城到长兴侯府。

  三夫人林氏早早等在府外,远远看见马车,她喜出望外的对身旁的婢女道:“来了来了。”

  紫芙是林氏的陪嫁丫鬟,她扶着林氏也是满脸笑容,“奴婢都快有好些年没见着咱们小姐了。”

  “可不是。”林氏说着眼睛微微泛起点红,她远嫁来京城,除了头一年回过娘家,已有三四年没有见过亲人了。

  秋末的天已经微凉,月影拿出披风想替林轻染穿上,“好在小姐早前让人往船上送了东西,什么都有。”

  林轻染摆摆手,“不必了。”

  马车才停稳,她便迫不及待地提着裙摆奔了下去,两阶的脚踏她一步就跨了下去,身子歪了歪,吓得林氏脸都跟着一白,“慢些慢些。”

  “小姑姑!”林轻染一头扎进了林氏怀里,这一路上的委屈与害怕好像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地方,她呜咽着,像个孩子似得啜泣,“小姑姑,我好想你呐。”

  林轻染的母亲在生下她没多久,便因为生子亏空早早走了,林轻染可以说是林氏一手带大的,那时林氏自己也才是个十岁的半大孩子。

  后来林氏出嫁,林轻染硬是哭得高烧一场,半个月才算好全了。

  林氏怜爱地拍着她的肩,“都多大的丫头了,怎么还哭鼻子。”

  林轻染也觉得难为情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她埋在林氏肩上不肯抬头。

  林氏拿出手绢给她擦眼泪,看她哭得满眼通红又是一阵心疼,“好了好了,跟小姑进府。”

  林氏早早为她收拾了住处,“原想让你住揽月楼,离我那里近,不过前夜下雨,暗沟积水,还得等人来修葺,这青玉阁也不错。”

  林轻染抬眸看了眼月门上的三个字,总觉得好像再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楼阁取名无非就是这些,她没有多想,跟着林氏进去。

  “哭得眼睛都肿了。”林氏心疼的让人打来水,替林轻染洗漱。

  “小姑姑,你在这里过得好吗?”林轻染握着她的手,来得路上她就一路在看,林家家大业大,府邸比起长兴侯府也不遑多让。但一进来又能明显感觉到差距,是规矩和百年积淀下来的厚重感。

  林氏挽唇一笑,“小姑姑是三夫人,你说呢?”

  老侯爷共有五子,三房与长房是嫡亲的手足,在府中的地位自然也高,虽说她是商贾之女,但林家在江宁举足轻重,加上老爷对她也疼爱,自然也无人看轻她,至少面上不敢。

  林氏抚了抚她凝忧忡的脸,“小姑就是时常惦着你,转眼你都十七了。”

  两人亲昵的多了许多话,林氏想起来问:“对了,你这一路上可没给世子添麻烦吧,你从小性子就娇,也怪我跟你爹宠着你。”林氏说着捏了捏把她的鼻尖,神色宠溺,“也不知懂事点没。”

  林轻染困惑不解地拧起眉头,“世子?”

  林氏道:“是啊,我不是要派人去接你,世子也恰巧想去江南瞧瞧,就顺道去帮我接了你来。”

  林轻染用力将这三日在船上见到的人都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见过什么世子,也没听贺玄提起过,不太确定地摇头,“我,没见到世子。”

  林氏皱起眉头,“没见着?”

  林轻染最不敢的就是在林氏面前撒谎,快速垂下眸点点头,又悄悄抬眼看去,心虚都写在了脸上。

  好在林氏心中有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笑笑道:“你先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先带你去见老夫人和其他几房夫人,府上姐儿多,回头你都能打上照面。”

  林轻染乖巧地点头,送林氏出去,她也没有睡觉心思,在院中逛了一圈,叫了此间的两个丫鬟问了名。

  “奴婢叫碧莹。”

  “奴婢叫雪荷。”

  林轻染朝两人笑笑,一人打赏了一块碎银子,“你们去将我的衣物都归置好,要按照颜色纹样来放。”

  两个婢子拿了打赏,就喜笑颜开的去一旁收拾了。

  不多时,紫芙来青玉阁请人,林轻染让月影给自己换了一身雅致的裙衫。

  “就带一枚南珠发簪便好。”见长辈不可太素简,也不可过于招摇,尤其是沈老夫人这样的贵胄宗妇,最是挑剔。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绝不能给小姑姑掉脸了。

  月影从妆奁里取了发簪为她带好,林轻染往镜中一照,怎么是当初那土匪头子替她找来得那支。

  她咬住唇,扯下发簪丢进了镜匣深处,恨恨道:“换一个。”

  月影偷偷砸舌,重新取了一支为她戴上。

  林轻染站起身,提醒道:“千万记住,不该说得,一个字都不能说。”

  月影一听立刻点点头,“奴婢知道。”

  *

  沈老夫人住在逸茗居,林轻染随着林氏去到时,花厅里已有不少人。

  众人言笑晏晏的在说话,见二人进来皆看了过来。

  沈听夫人坐在罗汉床上,虽满头华发但容光焕发,胸前是一串碧绿的翡翠佛珠,手中也持了佛珠,她微笑着朝林轻染看过来,“这就是老三媳妇在娘家的侄女儿吧。”

  林氏笑道:“正是。”

  林轻染规矩的行礼,“小女林轻染见过老夫人。”

  沈老夫人见她举止得体大方,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好,但并不故作张扬,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林氏松神一笑,接着带她认人,坐在老夫人右侧,雍容华贵,仪态优雅女子便是长房沈侯爷的夫人秦氏。

  来得路上林轻染便听林氏说了,秦氏生有一双儿女,女儿是当今皇后,儿子便是林氏口中所说得,那个来接自己的世子。

  林轻染朝秦氏行礼,“见过大夫人。”

  秦氏朝她颔首微笑,“你姑母在我面前念叨最多就是你这个侄女儿,确实巧乖讨人喜欢。”

  林轻染脸颊微微红,唇边抿了个得体的笑。

  左侧则是二房和四、五房的夫人。

  林轻染依次见过礼,便乖巧地坐在林氏身边听他们说话,虽然心不在焉,脸上却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

  直到林氏问起那世子的时,她才竖起耳朵听。

  林氏朝秦氏道:“对了大嫂,我刚刚才得知世子还未回京,你可知道?”

  “也是才知道。”秦氏提及此,脸上的笑意换成愁容,“护卫说是才到了上元,便转道去见了卫先生,这孩子。”

  林轻染舒出口气,看来他们确实没碰上,差点便露了馅。

  沈老夫人责备地看向秦氏,“一路颠簸折腾,便不该让他去。”

  “母亲说得是。”秦氏垂眸不再言语。

  林轻染觉得奇怪,不就是出趟远门,至于一个两个都是这副表情吗?

  出了逸茗居,林轻染忍不住问林氏:“世子可是年岁还小,大夫人和老夫人才那么不放心,你怎么让个小孩来接我?”

  林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说什么,人家可长你两岁,你见了他还得叫声表哥。”

  林轻染更是不解了,“那怎么一个个如此担心。”

  林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世子他自幼身体就不好,所以老夫人和大嫂才不放心。”

  她目光稍显严厉地看向林轻染,“不可再胡说八道。”

  连说都不能说,那就是很严重了,林轻染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她看天色还早,便对林氏道:“小姑姑,我想在园子里逛逛。”

  林氏想了想道:“也好,我还有些事,让紫芙陪着你。”

  和林氏分开,林轻染沿着一大片的莲池慢慢走,瞥见草丛里有一团雪白的东西在鼓动,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雪白,双瞳异色的猫。

  林轻染眼睛一亮,连声音都便跟着软了,“这是哪里来的猫呀?”

  她走近了几步,这猫竟然也不躲,慵懒的舒展了身体,朝她喵喵叫唤。

  紫芙走上前道:“这是世子养得猫,叫雪团,你叫它它就过来了。”

  林轻染到侯府才半日,听到那位世子的次数还真是不少,连猫也是他养得。

  林轻染伸出手,轻轻叫着,“雪团,过来雪团。”

  雪团看了她一会,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尾巴扫过她的裙摆,绕着走了一圈。

  仰起头又冲她喵了一声。

第022章

  长兴侯府其他几房的姑娘知道府中来了个表姑娘了, 便都来与林轻染照面,或是邀她去游园,赏花。

  林轻染也不是闲得住的性子, 几次下来便已经与四房的沈纾,沈曦两姐妹要好的紧。

  这日过了晌午,便又与两人约着在水榭下棋,林轻染执黑子,落下后迟迟不见沈纾落子,抬起眸才发现她正发愣。

  林轻染摊手在她面前摇了摇,“轮到你了。”

  沈纾回落神, 藏下眼底的愁色,微笑道:“唔,到我了。”

  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林轻染一见她这样就是有心事, 也不好直接问, 笑语道:“你不是怕输我,才发愁吧?”

  托着腮看二人下棋的沈曦慢吞吞道:“三姐是在担心过几日秋宴上见到陈公子。”

  林轻染耳朵竖了竖, 干脆就把棋子放到棋篓里,听沈曦说。

  沈纾清丽的面容上布上一层红晕, 嗔道:“休要胡说。”

  林轻染抿了个笑,暧昧的看着她,“这陈公子,是何人呐。”

  沈纾这边还羞于不知该怎么说,沈曦已经如倒豆子似的都讲了出来。

  陈公子是礼部侍郎之子,前些日子两家才为二人定下了亲事。

  沈纾堵她嘴都来不及, 恼得去捏她的痒肉, 沈曦边笑边躲在了林轻染身后, “表姐救我。”

  沈纾与林轻染年岁相当,沈曦则还未及笄,便唤她作表姐。

  林轻染护着沈曦,假意斥她,“你也是,不就是见未婚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沈曦探着脑袋道:“就是,见未婚夫而已,三姐羞什么呀。”

  林轻染掩着嘴直笑,“嗯,害羞了。”

  沈纾被两人一唱一喝弄得面红耳赤,“你们再这样胡说,我可走了。”

  “不说了不说了。”林轻染连忙打住,扯着她的衣袖,娇糯糯的卖乖,“一个字也不提。”

  微润的唇微微翘起,眼睛更是眨巴眨巴地望着沈纾。

  风吹动着几缕发丝,拂过她笑容嫣然的脸颊,勾着她眼睫一颤一颤的,又多了一分惹人怜爱的无辜。

  沈祁从青石小径上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便是见多了京中争相绽放的娇艳,也愣神了一瞬,他低声问身边的小厮:“这是哪家姑娘?”

  冬平回道:“大少爷这些日子都在翰林院,还不知道呢,这是三夫人娘家的侄女。”

  沈祁有几分印象,之前听母亲提起过。

  “大少爷可要过去打个照面?”

  “不必。”沈祁将目光从林轻染身上收回,“姑娘家玩闹,我过去反倒扫了她们的兴,下回罢。”

  主仆沿着小径往另一头走去。

  沈纾嗔了二人一眼,三人重新坐下,她也不瞒着了,轻抿了唇瓣道:“我与陈公子就只在两年前的上元灯会上见过一面,连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也不知道。”

  林轻染道:“那你更得借这次秋宴好好与他了解才是。”

  沈纾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总免不了紧张,她转而问林轻染:“你我年岁一样,你可曾定亲了?”

  林轻染托着腮摇头,“父兄是给我张罗过几次。”

  也有家中经商的,也有过读书人,可那些商贾人家出生得,多为纨绔子,书生她又嫌太迂,只知道读书,连哪个是天香缎哪个软缎是也分不清。

  就连那土匪都识得……林轻染皱起眉,她好好的想那晦气的人做什么。

  她慢悠悠地说完,“所以一直也没有相中的。”

  沈纾羡慕她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沈曦笑盈盈地插话道:“那不如表姐就与我们一起去秋宴,兴许能有入眼的呢。”

  林轻染只把她的话当玩笑,不过秋宴她倒是还有几分兴致,来侯府有些时日了,她还没出去过。

  略一思索,林轻染便点头应下。

  *

  与林氏用晚膳时,林轻染说起这事,林氏满口道好:“你爹在信中就没少跟我念叨,说你这也挑不中,那也瞧不上,原本我还想迟些再跟你说。去,和三姐儿,五姐儿一起去。”

  林轻染细眉微颦,犹疑道:“小姑姑,你让我进京,该不会是存了替我选夫婿的心思吧。”

  林氏看着她点头,“既然在江宁你选不出来,那就来这选选。”

  林轻染小脸一垮,嘴角跟着往下扁,“小姑姑,你这么急着要将我嫁出去,可是不疼我了。”

  林氏瞧她说着眼睛还红了,斥道:“胡说,要是不疼你,早给你挑门亲事就嫁了。”

  林轻染又挤了几滴眼泪出来,林氏没了辙,“好好好,我不催你,回头养成老姑娘了也不催。”

  林轻染收起眼泪笑吟吟道:“老姑娘也有爹爹大哥和小姑姑疼。”

  林氏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吃饭。”

  林轻染从林氏那里出来,已经是星月高挂。

  她与月影两人沿着亮起石柱灯的小径,朝青玉阁走去。

  掠过身侧的细风,揉掺着据霜花几不可闻的浅淡香气,还有几声猫儿的叫声。

  “是雪团。”

  林轻染也不确定府上是不是就一只猫,但莫名觉得就是雪团,那日它只在自己脚边打了个转,然后就一扫尾巴,悠然自得地走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呢。

  林轻染寻着声走了一段,就在一个拐角的墙根处,看见正扬着毛茸茸的爪子在扑萤火虫玩的雪团。

  林轻染拢着裙蹲下来,“雪团,喵喵……过来这里。”

  雪团停下来用滚圆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喵”了一声,然后跳起来继续扑萤火虫,两只前爪凌空抓了两下扑了个空,落在草丛里,跟个毛球似的摇摇晃晃了两下。

  林轻染扑哧笑出声,她指指绕在身边的小光点,朝雪团伸出手,“这里亮亮多,雪团来这里。”

  一人一猫发出得断断续续的声响传入耳,沈祁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眸从半开的窗棂看出去。

  这处书阁白日也显有人过来,婢子更不会在他在时吵闹,是谁?

  林轻染蹲的腿都麻了也不见雪团过来,正打算提着裙子起身,打算过去强摸一把时候,雪团却忽然一下窜出去老远。

  林轻染转眸看去,她怎么叫都叫不过来的雪团,正扑在一人的脚边,由他摸自己顺滑柔软的毛。

  林轻染眼睛都瞪直了,为什么不来她这里。

  沈祁站起身,看到林轻染清澈明亮的眼眸流露出的羡慕,微微一笑,给她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一端绑着羽毛的细枝,“你用这个它就过来了。”

  他将手中的细枝往前一递,雪团也跟着往前扑。

  林轻染瞧得心痒痒,接过细枝弯下腰,诱着雪团扑倒了自己身上,两只肉垫抓住羽毛,在她脚边打滚。

  林轻染趁机一通的摸,仰起凝着笑容的脸道:“果真有用。”

  沈祁也弯唇浅笑,他问道:“这位想必就是林姑娘了。”

  林轻染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起身笑着回话,“大公子有礼。”

  沈祁略微诧异道:“你知道我是谁?”

  他们应该还没有正式见过。

  林轻染神秘一笑,又指指他身上还未换下的,胸前绣有鸂鶒补子的常服。

  方才第一眼,从他的样貌与不俗的气度,林轻染就知道他必然不会是府上下人,定是哪位郎君。

  沈曦与她说过,三公子与四公子都还在国子监念书,要等沈老夫人寿宴才能回来,两个岁数小的哥儿她已经见过了,那便只剩下大公子和世子,再看到身上着的衣裳,一想就能确定。

  沈祁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哑然失笑,“表姑娘聪明伶俐。”

  月影像是才知晓他的身份,惶恐道:“奴婢见过大公子。”

  她半垂着眸,一瞬眼睛不着痕迹的在两人身上来回看着,神色颇为凝重的模样。

  沈祁略一抬手,对林轻染道:“表姑娘也喜欢猫?”

  林轻染一向最爱洁,却破天荒纵容雪团将自己的裙摆抓出一道道印子,她微笑道:“倒是不曾养过,不过不知道为何,看见雪团就觉得特别投缘。”

  沈祁也笑笑,“雪团是很可爱,性子活泼好动,这里花鸟虫多,它平时常在这处玩,表姑娘若是找不见它的时候,可以来此处看看。”

  月影不由得暗自嘀咕,这分明是世子的猫,怎么大公子说得像是他养得一样。

  林轻染轻轻点头,弯腰晃了晃手里的细枝,笑吟吟的对雪团道:“下回知道怎么跟你玩了。”

  月影轻声对林轻染道:“小姐,时候不早了。”

  林轻染直起身对沈祁道:“那我先告辞了。”

  沈祁颔首。

  林轻染看见手里还拿着的东西,走上前想要还给他。

  沈祁玩笑道:“就当是我送表姑娘的见面礼。”

  林轻染看了眼手里轻飘飘的树枝,心安理得收了,“那我就谢过大公子了。”

  雪团还没玩够,扬着爪子一个劲地扑羽毛,林轻染干脆将它哄回了自己的院子。

  *

  深秋的天已经凉得刺骨。

  沈听竹坐在方寸大的小院中,愈见瘦削的身体显得形销骨立,腿上铺了条厚毯,他半眯着眸看向在院中晒药的老者,漫不经心道:“卫先生,我还要几日才能走。”

  卫先生一边晒药,头也不回地哼了声,“世子该来的时候每每推脱不来,如今既然来了,你就安心呆着。”

  沈听竹抬手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先生,我还有要事在身。”

  若是再不回去,小姑娘只怕要忘了自己了,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抚过唇角,又捻了捻发烫的指尖。

  卫先生放下手里的药,回头道:“世子倒是说说,什么事能比你的命还重要。”

  卫先生已过七旬的年纪,除去华发彰显出年龄以外,依旧精神抖擞,看向沈听竹的眸光严厉带着责问。

  沈听竹无所谓地轻抬了眼梢,连唇畔的笑也是懒洋洋的。

  卫先生见他这样便知道再说也是费口舌,叹了口气,走到一旁煎药的炉子旁,倒了一碗出来,道:“再喝上三天的药,要走就走吧。”

第023章

  过了十月, 天就一日冷过一日。秋宴这日,林轻染特意起了个早,月影推开窗子, 灌进来的凉风激得她一个哆嗦,将刚睡醒还有些懵怔的脑袋也冻了个醒。

  林轻染拢紧披在肩上的衣裳,抽着气忙不迭道:“关上关上。”

  月影连忙又将窗子拉上,回头笑道:“小姐头一回来京城,还适应不了,奴婢头回让人将地龙烧起来。”

  林轻染点点头,让月影替自己穿戴。

  有婢子进来传话, 雪团也跟着从门槛跳了进来,绕了到林轻染脚边,用爪子拍拍她的鞋面,仰起毛茸茸的脑袋叫了两声。

  婢子道:“姑娘, 三姑娘派人来传话, 说在花厅等姑娘。”

  林轻染轻一颔首:“知道了。”弯腰把还在朝她喵喵叫得雪团抱了起来。

  唇边抿出笑意,自从逗了它几日之后, 它已经会自己找来了。

  雪团舔了舔她的手背,一只爪子踩在她肩上, 另一只伸长了去够她坠在耳垂上的白玉耳珰。

  林轻染忙捏住雪团软软的爪子,“不成。”她从妆匣里找了颗琉璃珠子给它,“玩这个。”

  雪团又喵喵叫了声,跳到梳妆台上,半个身子趴下,尾巴翘起, 用爪子扒拉珠子玩。

  林轻染笑了笑, 由它在那里玩, 起身披上披风出了青玉阁。

  绕过抄手游廊走到前院,远远便看见沈祁从另一头走来。

  沈祁停下步子,尽管已不是初见,可看到她自曦霞半照的长廊下款款走近,仍是眼前一亮,觉得惊艳。

  他很快收敛起眸色,朝林轻染微笑道:“表姑娘。”

  “大公子。”林轻染见他着得是一身简便的鸦青色直裰,笑问道:“大公子今日不用上值吗?”

  那夜他教自己如何逗雪团,再加上他温雅如春风的气度,让林轻染也愿意与他说话。

  “今日正逢休沐。”沈祁看着她装扮精致的面容:“你是要去秋宴?”

  林轻染点头,“大公子可是也要去。”

  沈祁笑着说:“我怕是去不成了,二弟的船一会儿就到码头,我还要去接他。”

  他向来对这样这宴兴致缺缺,大多不会去。

  林轻染愣了愣,“是世子回来了?”

  “正是。”

  林轻染来了这些天,便没少听人提起这位世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他的夸赞,还有话里话外都透着的叹惋之意,让她不免也有些好奇究竟是如何一个人。

  沈祁看见她眼底的怔然,秋宴之上都是世家贵女,对于林轻染商户女的身份,哪怕嘴上碍于侯府不敢说,心里怕也是会看轻,言辞怠慢也是可能的。

  担心林轻染不会应付,沈祁想了一瞬道:“时候还早,我就与你们一道去看看吧。”

  林轻染从思绪中抽神,“你不是要去接世子。”

  “来得及。”沈祁已经转过身往花厅走去。

  林轻染也没有多想,提步跟上,反而是她身边的月影眉心拧的松都松不开。

  *

  林轻染与沈纾,沈曦同乘一辆马车,沈祁则独坐一辆。

  沈曦对沈祁突然提出也去秋宴感到奇怪,“大哥不是最不喜欢来这些地方,嫌浪费时间。”

  林轻染觉得他都能有功夫逗猫,应该也不是个无趣的人,歪头看着沈纾随随道:“兴许是想帮着沈纾把把关。”

  沈曦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笑眯眯的朝沈纾挤眉弄眼。

  沈纾见两人好好的又扯到自己身上,羞得别过头,不去理她们。

  三人一路有说有笑,转眼就到了碧春园外。

  碧春园坐落在妙望山下,是皇家园林,园外有禁军把守,三人下了马车随着沈祁一同入园。

  园中山水是仿的江南园林所建造雅致与精巧,移步易景,如置身在画卷之中。

  林轻染赏着景色慢慢往园深处走去,园中已经到了不少人,男女分席,以一条自山上瀑布汇流而下的小溪而分。

  席间的公子贵女瞧见长兴侯府几人过来,纷纷起身寒暄见礼。

  沈侯爷掌五军,一年前新帝登基,其女又被册封为皇后,长兴侯府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谁不想攀上。

  若是能像陈家那样与长兴侯府结亲,那必然整个家族都要跟着水涨船高。

  不少本就存着这样心思的男子,已经暗自朝着女席张望去,在看到沈曦身旁那貌若月上仙子的女子时,都僵滞了呼吸。

  与沈祁有几分交情的左都御史之子顾显,凑上前问道:“兰亭,那位姑娘是?”

  沈祁朝小溪对面抬眼看去,林轻染面上挂着得宜的微笑,从容大方的与来和她搭话的女子交谈。

  林轻染自小就爱随着父兄到处跑,谈生意做买卖的时候也不例外,与什么样的人,打什么样的交道她最是娴熟。

  至于那些总爱往自己落的目光,她更是早就习惯,只做看不到。

  沈祁见她含笑的面容上不见窘迫局促,便放了心,转眸对顾显道:“林姑娘是我三婶的侄女。”

  顾显眯着眼思索,“我想起来了,可是那江宁织造的林家。”

  沈祁不愿多谈,只略一点头,他没有多呆,只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与众人告辞往码头赶去。

  沈祁到码头时,船只刚巧靠岸,他看见沈听竹独自从船上下来,一贯平和的面容变了色,眉头拧紧,大步上前扶住他,“怎么不见莫辞。”

  沈听竹没有抗拒他的相扶,只一笑道:“莫辞被我安排去了别处,大哥怎么亲自来了。”

  沈祁命人推来轮椅,沈听竹无奈轻叹,“大哥,我能自己走。”

  “我知道你能走,平常我不拦着你走,如今天寒地冻,你的腿还是护着些为好。”沈祁不由分说得将他按到了轮椅上,才继续回答:“我不来亲自来,你一个高兴又走了。”

  沈听竹撑着额头,一时哭笑不得,“马上就是祖母寿辰,我还能去哪儿。”

  沈祁颔首:“既然回来了,你就哪都别去了,来回一趟两个月,你母亲和祖母日日都在念叨。”

  沈听竹仍垂着头,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只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抬起眼眸,淡声道:“我知道。”

  坐上马车,沈听竹才问道:“林姑娘可是已经进京了?”

  沈祁道:“早你半月就到了。”

  沈听竹弯了弯唇,“与我估算的差不多。”

  他贴在杯盏上的食指轻刮过盏沿,“她住得可还习惯。”

  “住在青玉阁。”沈祁谈起林轻染时也微带了几分笑意,“与三妹五妹要好的紧,还有你的雪团。”

  过于细枝末节的回答,让沈听竹撩了眼皮朝他看去,看见沈祁唇边的笑,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些他都还不知道,旁人就都知道了。

  沈祁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道:“对了,今日表姑娘三妹和五妹一起去了秋宴。”

  “秋宴?”沈听竹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她去那里干什么,想到林轻染那张招人眼的小脸,不知要惹来多少人的窥看,心口莫名就堵了一团气。

  沈听竹声音清淡的“嗯”了声。

  沈祁摇头失笑,“原是你去接的表姑娘,结果到头来你们竟还没有见过面。”

  沈听竹没什么力气的往后靠了靠,谁说没见过,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月。

  沈祁以为他是累了,“路上劳累,你先休息一会儿。”

  *

  宴到中时,女席处的嬉笑声惹的一溪相隔的男子频频看过来。

  就好比是春时赏花,夏夜吟月,哪有不看花,不望月的道理,何况来宴的大多都是还未定亲的男女,虽不好走近,但也不是那么顾忌。

  枯坐无趣,有人提议投壶,壶放在女席,男子隔着溪投箭矢,由姑娘们来记数。

  林轻染被风吹的脸凉,没心思往前面凑,何况这些乐子她在江宁的时候早就玩腻味了,便陪着沈纾坐在一旁看他们玩乐。

  顾显当挑第一,众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一时间看林轻染的也就少了,唯独有一道目光,仍直白的大剌剌的瞧着她。

  让林轻染想忽视都不行,她抬眸看去,是一身着墨色衣袍的男子,他没有去溪边投壶,就坐在矮几前,看见林轻染望过来也不躲闪,眸色深深。

  林轻染颦起眉,怎么如此无礼,她侧过脸轻声问沈纾,“那人是谁?”

  沈纾转头看了看,摇摇头,“我也不认得。”她抿唇一笑,“你该不是……模样倒是不错,回头我去问问大哥。”

  林轻染张张嘴嗔了声,辩解道:“不是的。”

  她只是有些奇怪,等她再看去时,那人已经移开了目光。

  林轻染与沈纾嬉闹了片刻也忘了这事,没有再提。

  *

  回到长兴侯府已经快到傍晚时分。

  三人说笑着往后院走,远远看见水榭的坐着两人。面对她们的是沈祁,而那着白色衣袍的男子背对着众人,让人看不见容貌。

  沈纾道:“那是二哥吗?”

  林轻染隔着池水望过去,仅能看见男子的背影,偏瘦的身型,墨发用一支玉簪束起,衣袂让风吹的翻飞,只一个背影,远远望着都让人觉得清冷如朔雪一般。

  沈祁望见自廊下走来的三人,朝沈听竹笑道:“是三妹五妹,还有江宁来得表小姐。”

  沈听竹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悠悠的口中的茶水咽下,才转身朝后望去。

  林轻染看到那人转过身,过分白皙的肤色,透红的唇,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她浑身猛然一僵,喉间的呼吸顿时停滞。

第024章

  一阵风吹过, 吹动鬓边的发,林轻染狠狠打了个颤,不敢置信的吸着凉气,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曦雀跃的与沈纾道:“果真是二哥回来了。”

  林轻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用满是冷汗的手一把抓住月影。

  “小姐。”月影靠近她压低了声音轻唤,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林轻染微弱发颤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不是眼花了……”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绝望的发现还是那张脸。林轻染甚至已经想逃了。

  他一定是冲自己来得,林轻染心都凉了。

  沈曦道:“我们过去。”

  林轻染连摇头都来不及, 已经被她拉住了手腕,往水榭走去。

  林轻染一眼不敢眨地盯着那人,一模一样的容貌,却又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那土匪惯着简练的劲装, 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而水榭中的人浑然一股不然俗尘的仙逸矜贵, 唇角弯出的笑意温和清雅。

  装的,一定是他乔装了身份, 混进侯府!

  见他朝自己投来和善的笑意,林轻染更是头皮发麻,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这里是侯府。

  林轻染走三步退一步的被带到了亭子。

  “二哥, 你何时到的?”沈曦原本清凉的声音在面对沈听竹时收敛许多。

  听见沈曦叫他二哥, 林轻染傻眼了, 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混乱,他就是世子,他不是土匪,怎么会是侯府世子!

  挂进水榭的凉风吹得她背脊一阵阵发寒。

  沈听竹并没有看林轻染,对沈曦弯唇一笑:“才到不久。”

  越是靠得近,林轻染越是发现他斯文淡雅的气度与那人根本没有一点相似,就连温润清浅的声音也和那人的凉薄不同。

  她倏然抬眼去看沈听竹的眼下,没有,没有那一点泪痣!不是他……

  可除去那一点痣,两人几乎看不出不同。

  林轻染脑中有一百种念头缠在一起,乱的她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沈听竹与沈曦说完话才朝林轻染看去,四目相对,让她连心跳都停了一瞬,紧接着是飞快的狂跳。

  而他看自己的目光也是那么陌生,丝毫没有林轻染想象中的阴恻骇人。

  沈听竹凝着她紧绷的小脸,漆黑的瞳眸里满是小兽般的戒备,他喉间逸出轻笑:“这一定就是江宁来得表妹了。”

  眸光不着痕迹地落下,窃紫色束腰对襟衫,鸢尾枝纹的软纱百褶裙,腰间坠着珍珠禁步,小姑娘是精心打扮过的。

  沈祁听得他唤林轻染为表妹,不由得转眸看了他一眼,想到三房与大房是嫡亲的手足,叫得亲一些也是正常。

  又见林轻染眸光不安的闪动,以为她是局促,便笑道:“倒是我一直叫表姑娘生疏了,林表妹,这位就是你二表哥,沈峙。”

  林轻染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知道的,长兴侯世子,名沈峙,字听竹,可她如何也不想到是这么一张脸。

  她迟迟不出声,几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沈听竹替她解围,“是我唐突了表妹。”他微点了点头,向她致歉。

  这张脸分明就是那土匪,可偏偏缺了那一点痣,就变得截然不同。

  林轻染知道大家都在看自己,她勉励让自己冷静下来,捏紧手心,轻轻叫了声,“……二表哥。”

  甜软的声音刮过耳廓,沈听竹愉悦地弯了弯眼眸。

  *

  林轻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青玉阁,一进到屋子她就让月影将门关紧,反身无语伦次得问:“你看见了对不对,我没有看错,世子与那个人……”

  她想说沈听竹就是那个土匪,是不一样,究竟是他装得,还是世上竟真的有如此相像的两人。

  而一个是身份矜贵的世子爷,一个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她怎么也无法将这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想到一起。

  这回连月影也拿不准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道:“奴婢觉得像是,可又有点不像。”

  林轻染紧咬着唇瓣,皱眉不语。

  门被叩响,林轻染如惊弓之鸟惶然抬起眼眸。

  “小姐,是奴婢。”紫芙在屋外道。

  林轻染怔松片刻,拿起桌上的靶镜牵动唇角,等自己看上去无异,才让月影去开门。

  紫芙走进来,笑道:“世子回来了老夫人高兴,让大家伙儿都去花厅用晚膳,夫人让奴婢来与小姐说一声。”

  林轻染收起纷乱的心绪,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

  走在长廊下,林轻染望着自花厅透出的昏黄光线,踌躇几许才走进去。

  沈听竹还没有来,她暗自松了口气,朝老夫人和几位夫人福了福身,坐到了几个姐儿一处。

  秦氏对婢女道:“去看看世子怎么还不来。”

  沈老夫人道:“不急,让他慢慢来就是了。”

  林轻染安静坐着,屋外传来轮子滚动压过青砖发出的碌碌声,她转眸看去。

  贺玄一直将轮椅推到花厅外才停下,婢子要上前搀扶。

  沈听竹淡道:“不必。”

  他缓慢起身走进屋内,步履很慢,但还算稳,清简的衣袍愈显出他的孱弱。

  林轻染只看了一眼便快速垂下眸,小姑姑与自己说过世子自幼时起便身子不好,而那土匪身手那样了的。

  沈听竹向老夫人问安,“祖母。”

  “快快坐下。”沈老夫人转身吩咐下人上菜。

  沈听竹朝正垂着头暗自纠结伤神的小姑娘看去,不过也就十来天不见,他怎么觉得像是过了许久,久到他竟觉得怎么看都有些不够。

  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淡淡目光,林轻染抬头看去,正撞上沈听竹和煦含笑的眼睛。

  那个土匪每次朝她笑得时候不是有意吓唬她,就是揶揄兴味的嘲笑,她心中越发的不确定,莫非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人,可是未免也太像了。

  林轻染略微挺了挺僵直的身体,装作镇定的去拿筷子,结果第一下硬是抓了个空。

  沈听竹唇角的弧度略微上扬,眉眼间的笑意也浅浅。

  林轻染窘迫到脸颊发烫,垂下眸快速拿了筷,安静吃饭,不敢再朝他看一眼。

  沈听竹轻抬眼梢,就算不看他,脑中想得不还是他。

  用过晚膳,林轻染一刻也不敢多留,出了花厅就往青玉阁去,一直绕过园子,才慢下步子。

  她满脑子都是沈听竹和那土匪的身影,思绪纷乱不堪,就连身后轮椅发出的声响也没有听见,直到沈听竹出声喊住她。

  “表妹。”

  清润浅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轻染打了个激灵,猛得转过身,她紧盯着几步外的沈听竹,慌乱,无措……种种的情绪接踵而至。

  沈听竹抱歉一笑,“可是吓着表妹了?”

  林轻染微微颤抖的手捏紧又松开,轻声道:“二表哥。”

  相似的脸就已经让她心慌不已,只想远远躲着,林轻染正欲开口告辞,沈听竹已经先一步开口——

  “说来还要跟表妹说声抱歉,原本答应三婶母去接你的,因为临时有事才不得不先行一步。”沈听竹笑了笑,“还请表妹不要怪罪。”

  真的有那么巧,都在上元,还是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林轻染将信将移地抬眸,恰看到他膝上的厚毯,试探着问:“不知二表哥时何时离得上元?”

  沈听竹沉吟片刻道:“应当是九月廿七。”

  林轻染她紧紧望着沈听竹白净的眼下,她是初一遇见那土匪的……

  沈听竹被她看得愣了愣,抬手在脸上轻拭过,失笑问道:“表妹怎么这么看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

  林轻染猛地回神,别开视线摇头,深吸了口气道:“时候不早了,表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不管是不是,她都要离远远的。

  沈听竹还想多听她唤几声表哥呢,软糯糯的,很好听话。

  他点头笑道:“好。”

  林轻染略一欠身,扭头就走,可她走了一路,身后的碌碌声就跟了一路。

  林轻染忍不住转过身,细眉皱起,“二表哥可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沈听竹不明就里地望着她,半晌才似想到什么,笑着说:“表妹误会了,我住在远松居,与你是一道。”

  林轻染面颊腾一下烧得绯红,远松居离她住的青玉阁确实不远,都是往这里走得。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恨不得自己就这么消失了才好。

  沈听竹抬着眼帘欣赏林轻染酡红娇丽的面容,在她望过来的时候又不动声色的收起眼里的兴味,恢复了一派温文的模样。

  他体贴的对林轻染道:“我想起母亲找我还有些事,就先不回去了。”

  “贺玄。”他淡声吩咐。

  林轻染反倒不自在起来,贺玄已经推着轮椅掉头,两人的走进黑夜里,碌碌声也越来越轻。

  林轻染越发相信他真的不是那个土匪,毕竟如果是那土匪,这时一定又变着法吓唬她。

  林轻染摇摇头,不作多想,赶紧回了青玉阁。

  *

  沈听竹这回到没有骗她,确实是秦氏找他。

  秦氏坐在罗汉床上,手里剥着蜜桔抬头看他,眉头蹙起,“你眼下可是沾了什么脏?”

  沈听竹漫不经心的抬手轻拭,那一点细小的痣就显了出来,他望着手上的一抹白轻笑,抬眸问秦氏,“不知母亲叫我来,是有何事。”

  秦氏将橘子拨好,正色道:“你现在能跟母亲说说,你去江宁做什么去了吧。”

  沈听竹接过秦氏递来的橘子,笑道:“之前在祖母那不是都说过一遍了。”

  秦氏哼了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是敷衍你祖母的,我要听实话。”

  沈听竹抬了抬眉,扒下一瓣橘子正要放入口中,秦氏道:“等等。”

  她伸手捏去上面的一根白丝,“吃吧。”

  沈听竹却没了吃得兴致,将橘子放在几上,道:“儿子真的就是去了卫先生那里。”

  秦氏见他还不说实话,不由得动了气,“你去卫先生那里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还拿接你表妹来当由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什么去了,”秦氏讲着不由得急了起来。“你是不是非要我去跟你父亲说,你才能听。”

  沈听竹脸上的笑意全数收了起来,“可是阿姐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说得。”秦氏侧过身,眼睛已经红了一圈,“那么危险得事情,皇上怎么能让你去!”

  她抿紧唇,片刻又道:“你自己的身子你就这么糟蹋,要是出什么意外。”

  秦氏哽咽了一下,“平日里你就不在意,卫先生的药你也是吃一顿躲一顿,你是不是连你母亲,连你爹你祖母也不在意了!”她越说越激动,“从今日起,你别想再离京。”

  沈听竹搁身侧的手握紧,又无力松开,他向后靠了靠,无甚表情地开口,“所以母亲就希望我做一个废人,只要活着就行。”

  沈听竹垂眸看着面前的橘子,“一个连个橘子都要人剥了送上前的废人。”

  秦氏震惊地转过头,手掌用力拍在身侧的小几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屋内的下人个个惊得大气都不敢出,低头盯着着脚面看。

  沈听竹平缓地吐气,“我知道,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可我不想走到哪里,每个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就好像明明白白的在告诉我,我是一个废人。”

  他垂下眼皮,脑中闪过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只有小姑娘不会,她恼得时候恨不得咬他,害怕的时候就可怜兮兮瞧他,面上装乖巧,背地里又盘算着给他下药。

  秦氏听他语气平静如同置身事外说出这番外,心头钝痛,身子晃了晃,满目痛楚的望着他,“卫先生说过,只要你好好服药,就不会有问题。”

  他们口中的没问题,就是他永远像现在这样,沈听竹站起身,“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服药。”

  他自嘲一笑,反正都已经做了那么久的废人。

第025章

  深夜, 林轻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睡,在脑中不断重叠着二人的面容,甚至有了一个荒唐的猜测, 她曾在戏楼里有听过唱双生子戏。

  林轻染赶紧摇摇头,打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念头,将被子拉起遮到眼下,紧紧闭上双眸,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什么高门秘辛。

  *

  清早的时候,雪团又跟着婢女的脚跟进了林轻染的屋子,如平常一般走到她脚边轻蹭。

  林轻染耷拉着倦意深深的眼皮, 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将脸往雪团身上一埋,拖长着声恹恹叹气。

  雪团身上蓬松的长毛被压的下陷了一块,伸长了爪子喵喵直叫。

  林轻染笑着松开了它, 雪团一个转身就跳到了梳妆台上。

  林轻染替它顺着长毛, 月影进来说:“小姐,世子爷院中的婢子求见, 说是来找猫。”

  林轻染半垂的眼睫闪了闪,想起那张脸还是心慌的紧, 点了点雪团粉嫩的鼻头,佯怒道:“你主人都回来了,怎么还往我这跑。”

  她将猫抱起走到屋外,玉楹已经等在了院中,

  见林轻染出来,福了福身道:“雪团爱乱跑, 世子一直找它呢, 给姑娘添麻烦了。”

  林轻染摇头道:“既然世子在找, 你快带雪团回去吧。”

  “欸。”玉楹将雪团抱了过去,在林轻染怀里一直安静乖巧的雪团却忽然跳了开。

  快速跑回到廊下,直接窜进了屋里。

  看着雪团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林轻染忍不住笑起来,让月影去将猫抱了出来。

  可只要一到玉楹手里,它立马就会又跳出来,往林轻染屋子躲。

  连着几次都是这样,玉楹神色为难道:“姑娘……这。”

  林轻染哂了哂,怎么好像是她拐了人家的猫一样。

  她对着怀里的雪团正色道:“雪团乖,世子正找你呢。”

  雪团喵了一声,两只软软爪子搭在林轻染胸前,指甲尖钩牢牢在她衣裳上,赖着不肯离开。

  林轻染尴尬的不行,玉楹也是一脸的难色,“不知姑娘可否帮奴婢将雪团送回去。”

  林轻染左右抱不开黏在身上的雪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可这是人家的猫总不能不还,无奈之下只能点点头。

  走在去远松居的路上,林轻染心中又泛起了不安,忍不住朝怀里的雪团皱起鼻尖,小声嘀咕:“让你调皮。”

  远松居很大,走进月门是一大片的竹林,穿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才是中庭。

  沈听竹就坐在庭中的六角亭内,手边是棋桌,边上烧着镣炉,上面支着架子在煮茶,升起的雾气缭绕出悠然的意态。

  看到与那土匪如出一辙的脸,林轻染还是忍不住想逃,一点点挪着脚步不愿再靠近。

  玉楹道:“世子,表姑娘来了。”

  沈听竹听到动静抬眸看来,也不问她怎么自己过来了,只微笑道:“表妹来了。”

  而在林轻染怀里的雪团忽然小声叫了起来。

  林轻染小声道:“二表哥。”她看了看怀里的雪团解释道:“雪团这几日跟我闹得熟了,一时不肯回来。”

  说罢抿住唇,将雪团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脑袋,“快过去。”

  哪知雪团一个劲儿的绕在她身边,就是不过去,连叫声也变得比平时急促。

  沈听竹道:“看来它很喜欢表妹。”

  两个小东西凑在一起的模样也别样有趣。

  林轻染赧然地压低声音道:“雪团,别闹了。”

  “我不方便走路。”沈听竹不紧不慢地说:“表妹能否帮我把雪团抱过来。”

  林轻染略略吸了口气,抱起雪团走过去,还未等走进亭子,她就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等站到沈听竹面前时她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隔的老远将雪团递过去。

  “喵——喵——”雪团伸长了爪子叫。

  用力挣脱林轻染的手,一下就窜地没了影。

  “雪团!”林轻染情急地喊。

  沈听竹看着落空的手,眉目间染上几分低落的郁郁,很快收敛的赶紧,笑道:“无妨,雪团调皮惯了。”

  林轻染一时无言,早说无妨她就不送来了,她张张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沈听竹却道:“想来表妹还没用早膳就过来了,坐下一起吃点罢。”

  林轻染摇头都来不及,先不说这样不合规矩,就是对着这张脸,她也不能好好吃饭。

  “不必了。”她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用力捏了捏手心道:“我还要去姑姑那里,再晚就迟了。”

  沈听竹望着她遑急闪烁的眼眸,原只觉得有趣,可雪团半分不搭理他就跑得没了影,眼下小姑娘也急着要走,他忽然就没了逗弄的兴致。

  沈听竹唇边的笑意不减,“可我怎么听母亲说,今日要与三婶母一同入宫,应该早就走了才是。”

  林轻染根本不知道这事,心虚地眨着眼睛,“是我说错了,我是要去沈曦那里,就不打扰表哥了。”

  她说完匆匆欠身,扭过头就走。

  “表妹。”沈听竹在她身后凉凉开口,“我也记错了,母亲是要带三妹和五妹入宫。”

  熟悉的散漫语调,骇得林轻染身体微晃,她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转过身。

  原本温润的面容散去无踪,沈听竹懒洋洋的抬着眼帘,这个模样林轻染太熟悉了,她骇得一动不能动,只能转着闪烁不定的目光去看他的眼下。

  沈听竹仿佛知道她所想何事,抬手慢慢擦过眼下,“染染怎么那么好骗。”

  放下手,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那细小的一点痣,林轻染浑身僵住,无措地张嘴,“……是你。”

  沈听竹歪了歪头,压低声音道:“现在可以过来坐了?”

  林轻染心头大乱,就这么看着他了许久,挪动脚步,转身就跑。

  快到沈听竹都没能喊住她,看着消失在鹅卵石小径上的窈窕身影,他摇头失笑。

  还逃?都在他府上了还能逃哪里去。

  *

  一直跑出远松居,看见在府上走动的婢子,林轻染绷紧的肩头才蓦然放松,她是疯了才会过去坐!

  她剧烈地喘气,沈听竹就是那土匪,他从一开始就在戏耍她,什么土匪,什么卖掉,现在回想起来,他一路带着她往京城走,还特意透露长兴侯府的船就在码头,而贺玄也一点没有怀疑的就带了她回来。

  林轻染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脑中快速闪过沈听竹说过的话:是卖到醉云堂还是青玉阁。

  她住的不就是青玉阁!林轻染用力压着心口才没让自己气昏过去。

  回到青玉阁,她死死瞪着月门上的那三个字,自己怎么才想起来!

  气呼呼的走进院子,碧莹见她面色不对,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了?”

  “我没事。”林轻染许久才平下气,她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问:“府上可有一处叫醉云堂的地方。”

  碧莹道:“湖心之上的小院就是醉云堂。”

  还真的有!林轻染气得牙根子都痒了。

  她勉励扯出个微笑,“那你可听过莫辞?”

  碧莹虽然不解林轻染为什么忽然问起莫辞,但还如实道:“莫护卫和贺护卫都是跟随在世子身边的。”

  林轻染脑子里嗡嗡作响,合着那个混蛋就联合身边护卫这么欺负她!

  难怪莫辞面对她总是欲言又止,不过是心虚罢了!假意被她策反,还给她毒药,林轻染攥紧指头,眼圈不住的泛红,那个混账还含……含她的手!

  *

  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林轻染还没能冷静下来,林氏见她神色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轻染张了张嘴,满腹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恨不得把沈听竹做得那些恶事都说出来,可她之前都说了不曾见过他。

  林轻染垂下眸轻轻摇头,恹恹道:“我没事,就是没什么胃口。”她低声解释:“我想吃江宁的米酿了。”

  林氏无奈摇头:“从小就是这样,越没什么越要什么。”

  林轻染微赧,她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小姑姑,世子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她与他相处的那一个月,半点没看出来他像是身患重疾的样子,指不定就是装的,还有那温润的公子模样,也是假的!

  林氏微皱起眉,“你总问这个做什么。”

  林轻染卖乖道:“我是见世子那样,真的好可怜。”

  林氏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世子是自小就染有重疾,常年汤药不断,腿也是那时候伤得,至于什么病因,我也不知道。”

  林轻染低下眉眼回想,她从来没见他服过药。

  林氏看她锁着眉发愁,心中生出一个猜测,她摒退下人,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你可千万不能对世子有那个心思。”

  林轻染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么心思。”

  林氏道:“世子虽然出生样貌都是万里挑一,可他这样身子,我是万万不同意你嫁得。”

  林轻染反应过来林氏说得什么,想也不想就道:“小姑姑你想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喜欢世子。”

  她是疯了才会喜欢那么一个欺负自己的人!

  林氏看她那样子不是在说谎,才放下心。

第026章

  林轻染一直在林氏处呆到了天黑才离开, 她垂着眼眸,心不在焉的踩着影子往前走。

  走到青玉阁与远松居的岔路口,林轻染忍不住向幽深的那头望过去, 竹林遮住了大片的光,只隐约能看见一层屋脊。

  林轻染心里冒着凉气,沈听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亲眼见过他杀人,见过他的恶劣,可所有人都说他是个风清月朗的君子。

  林轻染越想越乱,咬着唇往另一头走去, 远远就能看见亮着灯火的青玉阁,走过石桥就到了。

  然而,走上石桥,林轻染却怎么也迈不出往下的步子。

  她身旁的碧莹屈膝朝桥下的人请安:“奴婢见过世子。”

  “表妹。”沈听竹就在桥边的翘角亭内, 抬眸顺着月光朝她看来。

  若是有第二条路, 林轻染一定二话不说就调头,可她要回青玉阁, 就必须从这里过,虽然知道他不是真的土匪, 之前也都是在吓自己,可她心里也清楚,他绝不是现在表现出来的无害,林轻染只要见到他就忍不住害怕,连恼怒都被盖了下去。

  她缩着步子,嗫嚅道:“二……表哥。”

  沈听竹唇畔温柔勾笑, 意有所指道:“我的猫不见了, 只能出来找。”

  林轻染自然不信他是来找雪团的, 看他的架势分明是在这里等着她来,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他的腿上,她要是跑,他总不能起来追自己,那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装的。

  沈听竹望着她乌溜溜打转的眼眸,淡声吩咐碧莹,“玉楹在前面找,你过去帮忙。”

  “是。”

  林轻染仓皇回神,想说不行已经迟了。

  碧莹一走,一时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诡异的沉默,沈听竹有足够的耐心,林轻染却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而且她也清楚自己就从来没耗过他的时候。

  林轻染捏紧手心,目不斜视的往下走,眼看着就要走过亭子,她脚步越来越快。

  沈听竹睇着她晃动的裙裾,云淡风轻地开口:“表妹若是再往前走……”

  他语调微扬,又蓦然掐断,余下的全凭林轻染自己度量。

  林轻染又恼又恨,口不择言道:“你要如何,你别忘了,我可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

  沈听竹叹了口气,无辜地朝林轻染面前看去,“我只是想说,表妹若是再往前走就要绊着了。”

  林轻染细细一看,不远处果真横着一节掉落的断枝,若不仔细看还真的注意不到。

  林轻染羞愤难当,咬着唇不吭声。

  沈听竹锁眉凝上愁容,“不过表妹倒是提醒我了,你还知道我的秘密,这可怎么办。”

  清淡的嗓音在冰凉的月下显得森然骇人,林轻染一惊,明明是深秋,她背后却沁出了冷汗。

  冷静,她悄悄吐气,沈听竹就是在吓唬她罢了,要不然在庙里他就会杀她灭口了,碍于她的身份他不敢动她的。

  他在这里堵她,定然是怕人知道他杀人的事,如此,她就有了跟他商谈的条件。

  林轻染挺了挺纤弱的身子,装得镇定,可一开口怯怕就藏不住了,“我可以替你保密,你路上对我做得,我也不计较。”

  明明害怕又努力大着胆子,楚楚惹人怜的模样让沈听竹忍不住笑出声,“表妹说得我对你做得那些,是指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大把银子给你花,还从土匪手里把你救出来的事?”

  看到他揶揄扬起的眼梢,林轻染气急的眼眸都红了一圈,“是你骗我在先。”让她日日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安稳。

  沈听竹却道:“我怎么记得是表妹给我按了土匪的名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分明可以解释却没有。”湿漉漉的眼眸瞪着他,林轻染被他强词夺理的话气的都忘了害怕了。

  沈听竹却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慢悠悠的垂下眸,“荒郊野地,出现一个女子说自己是林家人,我自然也是要查证一番才能信你,所以为什么要解释。”

  “那之后呢?”林轻染一着急,眼泪就沁了出来,恨不得扑上去将他咬一口才好,他怎么能这么欺负她。

  “之后我说了你会信么。”沈听竹撩起眼皮,看到她悬在眼下摇摇欲坠的两滴珠,心口蓦然一紧,丝丝缕缕的不舍绕了起来。

  他轻抿唇角,接着林轻染之前没说完的话问:“你替我保密,要求呢?”

  林轻染眨去眼里的酸涩,正色道:“远松居和青玉阁离得虽近,但也不是一定要碰面。”

  她最好连见都不要见到他。

  沈听竹叠起眉心,自然不好。

  林轻染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同意了,略一欠身便要走。

  “且慢。”

  林轻染无可耐何地回头,“表哥还有何事。”

  眼里没有藏起的抗拒之意,让沈听竹心口微堵,他淡声道:“雪团真的不见了,它常去你那里,我随你去看看。”

  林轻染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于是道:“若是在的话,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不行。”沈听竹直接拒绝:“我不放心,快些找到,我也就不用麻烦表妹了。”

  林轻染怀疑他就是故意的,一时牙根痒痒又拿他没办法,不情不愿糯声道:“走吧。”

  沈听竹又叫住她,“你就这么走了。”

  他示意林轻染看自己身下的轮椅,唇边弯起浅柔的笑,一派温雅有礼的模样,“下人不在,只能有劳表妹替我推了。”

  装模作样的混蛋!

  林轻染顶着气红的双眸,恨恨瞪着沈听竹的背影,推着轮椅往青玉阁走去。

  凉风从小径那头不停吹来,沈听竹喉间的痒意难以遏制,低压着声音止不住的咳,放在膝上的手颤抖握紧。

  林轻染看了眼就在前面的青玉阁,在心里嘀咕:装得还挺像。

  不远处有一步略低的石阶,若是往前一推,他必然装不下。

  林轻染暗自动着心思,推动轮椅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可若是惹怒了他,指不定要怎么磋磨她。

  晃神的功夫,轮椅已经推下了石阶,林轻染却没注意到脚下,一个趔趄,脚踝传来剧痛,她吃痛不受控制地朝旁边跌去。

  沈听竹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起,林轻染脚疼的根本没有办法站住,眼看着自己就要扑倒沈听竹身上,惊的紧紧闭上双眼睛。

  娇柔的身子猛然撞进怀里,沈听竹松手改托住她下坠的腰,一手压在轮椅一侧,才勉强稳住,没有让两个人都狼狈跌倒。

  怀中绵软的身躯不住在颤,掌下的腰则软的像是一汪水,原本想要斥责的话全部消失在了口中。

  沈听竹抬眸,便看见了紫色对襟衫上绣着的藤枝,枝上绕着的蝶飞在哪处?

  局促别过头,喉间的痒意欲盛,粗哑的咳嗽声惊醒了紧闭着双眸的林轻染。

  她手忙脚乱的想要起来,可一用力脚踝就传来剧烈的疼痛,加上腰被按着使不出劲,她倒抽着气又跌了回去,两只无处摆放手按在沈听竹腹上。

  沈听竹喉结用力滚动,“起来。”

  林轻染声音细弱带着哭腔,“那你松手呀。”这样趴在他身上,她还不如摔在地上。

  沈听竹如同被烫了掌心,飞快松手,紧握成拳。

  林轻染摇摇晃晃站直,一动脚踝就生疼。

  沈听竹轻阖着眸,感受着心头的颤动,不是因为病症,却比病症还让他难以招架,调息几许才逐渐平稳,小姑娘浅浅的啜泣声传入耳中。

  沈听竹才睁开眼,“吓着了?”

  林轻染吸着鼻子,疼的一步也不愿动,细声哼说:“脚扭着了。”

  沈听竹望向她裙摆下藏着的足,抬眸指向她身后的石墩,“坐下里。”

  还好他不是让自己接着推,不然她真得要咬死他。

  林轻染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头旁坐下,弯下腰去揉自己的脚踝,才碰到钻心的疼就让她挤出了眼泪,缩回手委屈无助的坐在那里。

  沈听竹深吸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在她面前缓慢蹲了下。

  林轻染吓了一跳,话未问出口,他先一步道:“让我看看。”

  脚踝被握住,脱去绣鞋放在他膝上,足下是他洁白的衣袍。

  “不用!”林轻染反应极大的想要将脚缩回去,奈何脚踝被扣着,一动就疼。

  “别乱动。”沈听竹皱眉轻斥。

  长指褪下她的绫袜,指尖刮过肌肤,惹得林轻染无助发颤。

  沈听竹看到她雪白的脚腕肿起一块,已经发青。

  林轻染见自己被他握在掌中的足,眼泪就掉了下来,期期艾艾道:“我不要你看。”

  他是男子,怎么可以看她的脚。

  冰凉的掌心贴在她肿高脚踝上,林轻染疼得咬紧了唇,还是忍不住溢出来一声痛吟。

  沈听竹敛起眸色,“忍一忍。”小姑娘娇气的很,他也舍不得让她疼,“淤血不揉开,你明日就不能走路了。”

  林轻染眼泪掉的更凶了,细碎的啜泣绕在沈听竹耳边,圆润的脚趾缩紧,揪着他的衣袍。

  沈听竹眸色深了深,替她揉按的动作放的一轻再轻,却还是止不住小姑娘的哭声。

  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娇的。

第027章

  林轻染咬着唇, 从喉间溢出痛声,她闪着凝泪的眼眸,望向屈膝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他垂着眼,神色专注。

  窘迫又狼狈的羞耻感让她连耳根烧的发烫。

  林轻染别过头,努力让自己忽视贴在她肌肤上的手掌,可越是不去看,那微凉的触感就越是清晰,指尖偶尔刮过足弓,痒意让林轻染忍不住发颤。

  她无助的从喉间哽咽出一声短促的哭哼, 攥紧裙衫,可怜兮兮道:“好了没呐。”

  沈听竹托在她脚腕下的五指略微收紧,被束缚的紧锢感让林轻染心慌不已,脚踝处的痛意已经缓解不少, 她忍不住踢了踢他的膝, “你快放开我。”

  长睫半遮的黑眸下,有什么迅速隐藏去, 沈听竹慢声道:“好了。”

  替她穿好鞋袜,沈听竹才将她的脚放下。

  一得放松, 林轻急忙将自己的脚缩回裙下,紧紧贴着石壁。

  沈听竹笑笑起身,膝上传出的痛楚令他面上的笑意顿敛,唇角压紧隐忍。

  他看了眼垂头整理裙摆的小姑娘,没发现就好。

  “起来看看能不能走。”

  林轻染捏紧了手心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 细细的疼, 但可以忍受。

  沈听竹听见她用细的像是蚊呐的声音道:“能。”

  眼眸始终垂着眸不敢看他。

  “那回去罢。”

  林轻染诧异抬眸:“你不找雪团了?”

  沈听竹看着她通红的眼圈, 再找只怕是真的要哭出来了,他淡淡道:“你若是见到它,就送我那里去。”

  林轻染巴不得这样,点点头绕过他,忍着疼快步回了青玉阁。

  月影正在屋里铺床,见林轻染匆忙进来,脸色瞧着也不对劲,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询问:“小姐怎么了?”

  林轻染转过身,她有一肚子无人能说的话想说,可看到月影的脸,脑中闪过什么,已经微张开的嘴复又闭上。

  月影是那个人指给她的,半路忽然出现求救的女子,他甚至没有查证就把人留下,林轻染越想越觉得蹊跷。

  月影被她审视的目光看得心头隐约不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地问:“小姐……怎么这么看着奴婢。”

  林轻染沉下肩,长吁出一口气,手掌拍着心口,心有余悸道:“方才在路上,沈听竹将我拦住了。”

  月影紧张地问:“世子为什么拦小姐?”

  林轻染凝着她的眼睛:“听竹是世子的小字,我都是从小姑姑那里听说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奴婢是碧荷姐姐说得。”月影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慌乱,很快消失,但还是被林清染捕捉到了。

  她心里一阵阵发凉,几次逃走她都没有想过扔下月影,结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

  林轻染无甚表情道:“你去打水吧,我要沐浴。”

  月影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望着林轻染欲言又止,半晌,低低道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得知沈听竹故意欺负自己,骗自己,林轻染再咬牙切齿也只是生气,现在却是真的伤了心。

  满腹的委屈无人能说,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尖,若是秋芷在就好了……林轻染水雾满溢的双眸逐渐聚神,她还不知道清风和秋芷现在怎么样了。

  *

  养心殿内,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放下茶盏,看向坐在下首的沈听竹笑道:“看你身子无恙,朕也就放心了。”

  沈听竹抬了抬,扯出一抹微笑:“让皇上担心,是臣之过。”

  皇帝盯了他半晌,没劲地啧了声,“你别给朕摆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沈听竹闻言,笑得更真诚了,“皇上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许诺臣的。”

  皇帝清隽的面容染上一抹尴尬,清了清嗓子道:“你阿姐向朕哭闹,朕能有什么法子,再者,虽然朕同意你去江宁办事,但从根本上讲,朕还是赞同候夫人与你阿姐的。”

  皇帝看着沈听竹笑眯眯道:“下不为例,可听见了。”

  沈听竹被气得直发笑,“臣遵旨,那臣就先告退了。”

  “你又要去哪里?”养心殿朱色殿门被推开,一道温柔含斥的声音传来。

  太监跟在沈蓁身后,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对于沈蓁不经通传就闯进来一事,丝毫不见动怒,挥手让太监退下。

  沈蓁屈膝朝皇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柔声制止了沈蓁的动作,“朕说过多少次了,蓁儿见朕无需行礼。”

  “谢皇上。”沈蓁直起身,语气既不欢喜,也不冷漠。

  淡淡的疏离感让沈听竹都皱了眉,皇帝却不以为意,转眸对沈听竹道:“既然皇后来了,沈峙你就别急着走了。”

  “阿姐。”沈听竹轻唤的一声,终于让沈蓁眼中起了波澜,一双温柔的眼眸望着他,斥责以外全是浓浓的担忧。

  皇帝命人给沈蓁看座,沈蓁道:“臣妾恐扰了皇上处理政务,还请皇上准许臣妾与沈峙回宫说话。”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眼底滑过几许落寞,很快又道:“还是蓁儿考虑的周到。”

  沈听竹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行过礼随着沈蓁一同离开养心殿。

  他没有去沈蓁宫里,只是柔声道:“阿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蓁看着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清丽温婉的面容凝着愁色,“你是真的知道才好。”

  她说完别过头,掩下眸中的酸楚,他们是亲姐弟,她最是清楚自己弟弟的性子,也知道他自幼就胸怀抱负,而不是像如今这样。

  沈听竹叹气按了按沈蓁的肩头,“阿姐,我不会胡来了。”

  沈蓁点头,“你知道就好。”她是他姐姐,她心疼也懂他的不甘,可也正因为她是他姐姐,所以她更希望他平安。

  沈听竹又道:“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阿姐又何苦总是迁怒于皇上,即便再有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沈蓁笑笑:“阿姐知道。”

  沈听竹不再多言,与沈蓁道别,出了皇宫。

  *

  自那夜过去,林轻染已经有两日都没有再碰见沈听竹,就连雪团也有两日没有来她院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去了。

  林轻染倚在软塌上,心不在焉地翻着话本子,她还是担心清风和秋芷现在的情况,可想要知道就只能去问沈听竹,一想到那人,林轻染就泄气的将书在盖在了脸上。

  冰凉的书页贴在脸上,林轻染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他手掌贴在她脚踝上的微凉感觉,慌忙将书拿下,失神的睁着眼睛吐气。

  “笃笃”的叩门声想起,碧莹在外面道:“姑娘,世子院中的玉楹求见。”

  林轻染紧紧蹙起眉心,那人又要干什么,她咬了咬唇,“进来。”

  “奴婢见过表姑娘。”玉楹朝林轻染欠了欠身,不大好意思地说:“世子院中的雪团又不见了,奴婢来看看姑娘这有没有。”

  林轻染一时无言,这算怎么回事,猫不见了就得在她这么?

  “我没见过。”林轻染道:“你自己在院中找找吧。”

  玉楹道了声是便出去了,林轻染气恼的靠回了软塌上。

  过了好一会儿,碧莹进来添碳,林轻染问道:“可找到雪团了?”

  “还没找着呢。”碧莹忍不住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雪团性子亲人,也不知怎么的,就是偏偏与世子不亲,可世子又喜欢它,所以平日里玉楹忙得最多的就是到处找雪团,可每每才找着,一转眼就被跑了。”

  林轻染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人这么坏,雪团不喜欢他才正常。

  碧莹出去后,林轻染想着雪团可能会去哪里,想了一圈,觉得最有可能就是在大表哥的书阁外。

  她坐起身,玉楹不是抓不住雪团么,那她可以把雪团带去,顺便问出清风和秋芷的情况。

  可是想到要面对沈听竹,林轻染又犹豫不决,良久,才一鼓作气,穿上披风出了青玉阁。

  *

  书阁清净,浅淡温醇的沉香气从窗子飘出,伴着轻且缓的落子声,而玉楹怎么也找不到的雪团就蹲在窗沿上,慢悠悠的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

  沈祁落下一子,抬眸望向心不在焉,把玩着棋子的沈听竹,打趣道:“你究竟是来找我下棋,还是来看猫的。”

  沈听竹皱眉反问:“你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它那么爱来?”

  听到沈听竹的声音,雪团软噗噗的耳朵动了动,轻盈的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沈听竹薄唇紧抿,那双黑白分明桃花眼里透出几分闷闷不乐。

  沈祁忍不住大笑出声,沈听竹扔了手里的棋子,起身道:“有些累了,在大哥这躺会儿。”

  见他熟门熟路的绕到玉屏后,沈祁慢慢收着棋盘上的子。

  林轻染绕着墙角走到书阁后,嘴里轻声叫着:“雪团,雪团——喵喵——”

  清甜的嗓音从窗口飘进屋内,落入沈祁耳中,也落在了正假寐的沈听竹耳中,他缓缓睁开略带倦意的眼眸。

  “你果真在这里!”听到林轻染雀跃扬起的声音,沈听竹的唇角也跟着扬了扬。

  林轻染拿着手里的细枝,朝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雪团摇了摇。

  雪团仰起脑袋,目光被细枝上的羽毛勾的来回转,几下就跳到了林轻染脚边。

  林轻染将雪团抱了起来,正要往外走,转身就看着站在窗子处笑看着自己的沈祁。

  林轻染微怔后,朝他弯唇一笑,“大表哥。”

  沈祁颔首回道:“表妹。”

  玉屏后,沈听竹原本扬起的唇角轻压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指节,怎么唤他的时候就没有那么甜,那么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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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家二爷是个纨绔,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杨家开着全国最大的丝绸铺子,富甲一方,府里有两个公子爷。大爷杨一方,大伙一提起来全竖大拇哥。那是杭州城里一顶一的神童,书读得好,考中了进士,加之杨一方长相清秀,眉目俊朗,所以老爷出门走个应酬什么的都喜欢带着他。

  没事小画一作,小诗一念,在满是铜臭味道的商圈里简直就是阳春白雪一枝梅,高贵得不得了。

  而二爷杨一奇,说来也是个人物——毕竟让人听完名字就开始皱眉头的人也不多。

  二爷比大爷小了一岁,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三岁看到老,二爷三岁的时候,杨府年关摆宴,流水席哗啦啦摆了一长街,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当时戏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声,众人看过去,发现从她裙子底下钻出来一个人——没错,就是我们二爷。

  于是那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杨家二公子在三岁的年纪就知道爬进戏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爷和夫人老脸丢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后来,老爷先后请来四五个教书先生,老的少的,严苛的慈爱的,全都不好使,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全都气跑了。

  不过好在大爷很争气,老爷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爷了,每月发点钱,打发他爱做什么做点什么,他们则是全身心地教导大爷。

  哦对了,还没有说我是何人。

  既然称呼杨一奇为“我们二爷”,那我自然就是杨府的人。

  没错,我是二爷的丫鬟,八岁的时候被卖到杨府,开始是在厨房打杂,后来被调到二爷的院子里帮忙。

  我是被夫人亲自调过去的——如果你是认为我是因为花容月貌而被调过去当通房丫鬟,那就大错特错了。

  正好相反,我被调过去正是因为容貌丑陋。

  其实,我个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算太丑,不就是个子矮点,脸圆点,眼睛小点,胳膊粗点,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一进到二爷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这个长相在二爷院子根本称不上是人,猴子还差不多——还是山里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后来有人跟我说,之所以给我调过去,是因为二爷把他整个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们都勾心斗角,没人好好干活。

  我去的第一天,给二爷请安,二爷正在喝茶,看见我后那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挥挥手让我自己干活去了。

  我心说,至于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爷。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赶着去找二爷,二爷长得确实耐看,我之前是见过大爷的,大爷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二爷总少了点意思。

  大爷虽然书读得多,又招人喜欢,但是给我感觉总是有点木。二爷就不同了,整个杭州城里,谁都知道杨二爷是最会玩的,一双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平时穿着宽松的衣裳,衣怀一敞,扇着扇子从西湖边上一溜达,整条街的姑娘都会看过来。

  杨府很大,大爷的院子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老远,但是府里人都知道,这两个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二爷的下人嫌大爷的下人长得难看,大爷的下人嫌二爷的下人没教养。

  而我作为拉低二爷院子整体水平的人,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畅。

  脏活累活基本都是我来干,这倒也还好,问题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来担。

  比如说,二爷最近收的丫鬟春雪,在花园里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宠的绿柳脚给踩了。就这么点事,两个姑娘硬是在花园里厮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在一旁正扫地,闲来无事,就想瞧个热闹。

  后来二爷来了,两个打斗起来猛如虎的姑娘马上温顺如羊,左一个右一个贴在二爷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诉。

  二爷两边都抱着,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

  姑娘们一定要分个高下,都说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爷做主。二爷哪个都不舍得打,左右看了一圈,正好瞄到了我。

  那一双秋水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结果预感成真,二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真要形容起来,可能是杨二爷愿意在我这个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气了。

  我是只识时务的猴子,在被扇完的一瞬间,我马上跪了下去认错。

  然后杨二爷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对那两个姑娘说:“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结。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扇我一巴掌。

  可能是威慑,可能是安抚,也有可能是二爷看我不顺眼,非要来那么一下。

  不过,那是二爷第一次碰到我。

  我经常听见通房丫鬟们嚼舌根,说二爷多么多么厉害,尤其是那一下的时候,简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后的那一晚,不无意外地在想,这一下确实爽上天。

  后来有一天,夫人大驾光临,将二爷叫出去长谈了一晚。

  丫鬟们都聚在一起悲春伤秋。我好奇啊,就过去问了问。平日里她们是不会跟我多说话的,这回看来是真的伤心了,连鄙视都懒得给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一听就懂了。

  原来夫人要给二爷找媳妇了。

  那时大爷已经成亲三年多了,儿子都有了一个,二爷因为一直玩,所以都没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爷这几年也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给大爷做,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想起二爷的亲事来。

  二爷虽然是个纨绔子弟,贪玩又好色,名声臭得很。但奈何杨府势力大,银子花不完,所以上门求亲的人家还是不少的。

  夫人问二爷的意见,二爷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夫人只管挑漂亮的来。

  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着离开。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二爷选了一户茶商家的女儿。

  这户茶商也了不得,在杭州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他们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两家安排了一次见面,那天二爷还起晚了,也没怎么收拾,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结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给二爷这种倜傥的气质吸引了,对方父母还有些迟疑,但一想杨家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养个二世祖,也就应承下来了。

  于是夫人开始清二爷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那半个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我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脸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过,也多亏了我的猴子脸,夫人在清扫内院的时候压根就没往我这瞅,我安安稳稳地在二爷的院子里留下了。

  除了我之外,二爷院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除我俩之外,院子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了。小厮,护院,管家,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爷对此十分不满。

  要知道,我们二爷脾气是很大的,有女人哄着的时候还好,没女人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只脱了缰的野狗——不,我是说野马。

  五十多的老仆冯婆耳朵背,于是就剩下我被二爷成天折磨。

  我在二爷院子待了两年多了,还不如那两个月同二爷接触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鸟玩,玩烦了也会踹我两下。

  我敢反抗么,当然不敢。

  于是我一天到晚给二爷出气,心里算着赶快过年。

  为啥盼过年呢,因为二爷的婚期就在年关的时候。过了年,这院子来了女主人,二爷也就没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当口,二爷出事了。

  严格来说,不是二爷出事,而是杨家出事了。

  那次老爷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苏一趟,正巧二爷在家憋不住了,要去逛窑子被抓回来了,老爷一怒之下拉着二爷一起走。

  就是这么一去,便出了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小丫鬟是不可能全知道的,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听外院里哗啦哗啦地叫嚷声。我正奇怪着,就见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在屋子里翻来翻去,他们行动粗鲁,好多二爷的宝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官兵走后,我听见府中内眷们抱在一起哭。

  那哭声凄惨无比,持续了一夜。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杨府就没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来,我们一堆人都去了老爷之前在城郊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仆,每人分了点钱,要我们都走。

  我第一次看见夫人穿我们这种贫民穿的衣裳,不过夫人就是夫人,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接钱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夫人,我们二爷呢?”

  夫人一听我的话,两眼一红,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第二章

  我没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没走。

  可能是因为那天在我问到二爷的时候,夫人留的眼泪。

  后来,整个院子的人都走光了,不仅是下人,还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亲戚,夫人也带着几位小姐离开了,临走前跟我说,要我照顾好院子,过些日子也许二爷会回来。

  不过大爷却没走。

  他说老爷留下的杨家不能就这么垮了,他同夫人说让她先回娘家,到时候就接她回来。

  我个人觉得,这话纯粹是说着给夫人乐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个,我、冯婆、还有一个大爷院子里的家仆,连大爷的老婆都走了。

  那个家仆叫元生,有一天干活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留下来,我没答,反问了他为啥。他说大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忘恩负义,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二爷对我有恩,所以我才留下。

  我当时就呵呵了。

  别说有恩,杨二爷对我,没仇就不错了。

  但我没这么说,说完还得费力解释。我就说是了,二爷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元生听我这么说,拉着我到一边,小声说:

  “你也是忠仆了,二爷就亏你照顾了。”

  我一愣,心里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问他:“怎么了?”

  元生脸色很不好,跟我说:“商队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不仅是耽误皇商,还碰见仇家了。”

  我问他:“什么仇家。”

  “谁知道呢。”元生说,“生意场上,仇家还能少了,看见杨家失势,在回来的路上给队伍劫了。老爷也没个机会受审,就直接去了,唉……”

  你别光叹气啊,我又问他,“那我们二爷呢?”

  元生说:“二爷逃了一命出来,但是……”

  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到底怎么了。”

  元生说:“听说,身子好像残了。”

  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说二爷的腿伤得很重,不能动地方,现在好了一点,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计着,伤得很重是有多重。折了?瘸了?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多考虑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伤了,躺床上养伤的时候,以二爷的脾气,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脚。

  所以我还是热切期盼二爷能早点养好伤的。

  后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二爷回来的那天,是我开的门。

  说真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个老大爷,看着五十好几了,穿的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来要饭的,就说:“大爷你去别处吧,我们这也快揭不开锅了。”

  老大爷摆摆手,指了指后面,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对我说:“把这个送来,得给我二两银子。”

  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牛车上铺着稻草,隐隐约约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过去,边说:“这个是啥,谁叫你来的。”我还以为他是卖货的,刚要打发他走,结果就看见了车上躺着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二二二、二爷?”

  我不知道二爷是不是醒着的,反正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看着特别瘆人。他头发散乱,脸上瘦得都脱相了,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垫子。

  我见他没理我,犹豫着要去扶他,结果那老大爷喝了我一句,“小丫头慢着点!别弄死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爷身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老大爷的话。

  我平复了一下心态,然后去院子里喊元生帮忙。

  二爷从车上被抬回屋子,一路上表情都没动一下,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假人了。

  主要干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帮帮衬着,给二爷折腾到屋里后,元生去拿了银子给老大爷。

  等到了晚上,大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的二爷,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扑到二爷的床边,大叫着:“我的弟弟啊,弟弟啊……”

  其实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要不要先请个大夫。但是看着大爷哭得实在太惨了,我也就没好上去开口。

  比起大爷,我们二爷镇定多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天棚,别说哭,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在屋门口候着,也顺了个缝隙看着二爷。

  那还是我们二爷么。

  我终于明白了元生那时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二爷能恢复,现在看见了二爷的身子,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天真。

  二爷残了,而且残得很严重。

  我这么说吧,二爷现在就剩一半了。

  他两条腿都没了,其中左边还能比右边稍强点,剩下半条大腿,右边是彻彻底底从大腿根切没的。

  原来我得仰头看的二爷,现在估计就到我胸口了。

  后来,大爷终于想起来给二爷请大夫了。现在杨家没落了,也请不来什么好大夫,一个江湖郎中过来瞧了敲,掀开二爷的被子看了几眼。

  因为要照顾伤口,二爷下身都没穿衣裳。郎中看了一会,跟大爷说,命是捡回来了,好好养吧。

  大爷把郎中送走,回屋跟二爷说话,但二爷根本不理会。

  过了几天,还没等大爷撬开二爷的嘴,他就得跑外省打点生意了,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好好伺候着。他两个月后回来。

  大爷把元生一起带走了,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爷和我。

  啊,还有冯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说话,我都快把她忘了。

  应下了大爷的吩咐——其实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爷,谁叫我本来就是丫鬟呢。

  之前几天是元生在伺候,我第一天进屋的时候,闻着屋子里那个味道啊,简直要发霉了。我把窗子打开,顺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爷解释说:“通通风。”

  二爷当然不会理我。

  然后我给二爷喂饭,他也是跟个假人一样,嘴一张一合,眼睛不知道看着啥。

  一直到晚上,我把药拿进屋,跟二爷说:“二爷,奴婢给你换药。”他这才有了点反应。

  二爷的龙目终于动了动,看向我。

  我走过去,要把二爷的被子掀开,还没等动作呢,二爷就低沉地来了一句:

  “滚。”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是这句话。

  作为一个元生口中的忠仆,我当然不能滚了。我低眉顺目地又跟二爷说:“二爷,伤口得换药了,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闻到里面一股子烂肉的味道。

  这元生根本不会照顾人啊。

  我拿着药,尽最大努力轻一些地洒在二爷的伤口上。在药沫落上去的一瞬间,我看见二爷的腿抖了抖。然后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边。

  人也倒了,药也洒了。

  二爷的胳膊还挺长。

  我抬头,看见二爷头发散乱,一双眼睛跟野兽似地,死死地盯着我。

  “我让你滚。”

  我滚了么——当然没有。

  二爷的暴脾气我是十分清楚的,怎么说我在他院子里当出气沙包也有几年了。我很想跟他说你现在拉这么一下根本就不疼,当年你踢我的时候比这个狠多了。

  然后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不怕二爷,是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边瞎合计着,一边把药弄好,再一次来到二爷床边。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学聪明了,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药。就算二爷再接一截胳膊,只要躺着,这里就绝对够不着。

  我真是机智。

  我这边乐呵了,二爷那气得直哆嗦。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看那架势是想坐起来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为他现在太虚弱了,而且断了的两条腿伤口都还没愈合,红黑红黑的,看着就疼得要命,要是坐起来,把伤口一压,那还不得跟死了一样。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药。

  话说回来,上药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二爷啥也没穿,虽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但也是个未出嫁的黄花猴子,看着二爷赤条条的身子,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小紧张。

  二爷那里……

  我只能说很壮观。

  不过比起那,现在二爷的腿更壮观。我专心致志地涂药,每碰到一处,二爷就会哆嗦一下,后来药上得多了,二爷整个屁股都开始抖了,一边抖一边啊啊地叫唤,语不成调。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二爷脸色惨白,面目狰狞,青筋暴露,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计他现在疼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好了药,我去厨房把饭做好。然后端到屋子里。

  二爷还是跟条死鱼似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爷嘴边。

  二爷啪地一下扇飞了。

  幸好我把碗护得好,虽然烫了一下,不过粥没洒就好。

  “二爷,你吃一点吧。”

  二爷:“滚。”

  我不知道要咋办。

  这要是放在从前,二爷一句滚,那我就得提着屁股有多远滚多远。但是现在……现在我滚了二爷怎么办。但我又没有好法子。上药可以用强,难道吃饭也要么。

  等等……用强?

  没错,就是用强。

  我把粥放到一边,瞪俩眼珠子等着它凉。这样强灌下去不会烫着。

  过了一会,我试了试,觉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过来。

  二爷可能从来没试过被一只猴子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眼神十分不善,我说了一句——二爷,得罪了。

  然后我真的就得罪了。

第三章

  自那天起,我找到了给二爷上药和喂饭的方法。

  可喜可贺。

  二爷后来也不骂我了,直接当我不存在,每天就一个姿势,睁着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说起这个吃喝拉撒,前两个字是我遭罪,后两个字是二爷遭罪。

  他下不了床,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二爷还是可能充当死鱼,我拿着尿壶把下面对准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亲命了。得扶着二爷坐起来才行。

  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把屁股托起来,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为二爷右腿连根去了,屁股动那么一点,就得粘带着伤口。再说拉屎这种事,怎么也得使劲是不是,一使劲,两边都跟着疼。

  每次二爷解大的,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泪,那屋里的氛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二爷的伤口逐渐好转。

  大爷和元生还没回来,可家里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没银子进账,估计四五天后二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搞点东西出去卖。

  卖啥呢。

  想了又想,我决定卖点手艺活。别看我长的像猴子,其实我有一双灵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二爷后,就跑城郊摘了一筐花花草草,然后回院一顿编,编成花帽,项链,镯子。现在正是踏春的好节气,每天都有公子哥带着小姐们出城玩,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卖。

  你别说,卖得还真不错。

  就是有点累。

  因为花草得新鲜好看的才能卖出去,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钱赚就好,总不能真把二爷饿死。

  那天我又喂二爷吃饭,二爷忽然说了一句,把窗户打开。

  我连忙开了窗,已经是春天了,外面风儿和煦,鸟儿叽喳,一派生机盎然。我看着外面,一时也怔忪了。

  二爷低声说:“关上吧。”

  我发誓我第一次是真的没听着。

  二爷可能是以为我故意抗旨,大吼了一声:“我叫你关上——!”

  我吓得一激灵,转过眼,看见二爷别过头,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二爷有点可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对二爷说:“二爷,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二爷没搭理我。

  我走过去,扶住二爷的肩膀,二爷一甩膀子。

  “别碰我!”

  我那时候真的是上头了,居然没有听二爷的话,拉着他坐起来。

  二爷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怎么起身过,猛地一起肯定是头晕眼花,我趁着他晕头转向的时候,手脚并用,给他弄到了板车上。

  二爷缓过神来后,已经躺在板车上了。

  他刚要发火,转眼看见身边堆着的东西。那是我准备拿去卖的花帽。二爷说:“这是什么。”

  我如实回答。

  二爷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是嫌卖这东西太丢人了,但是我又没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没有发火,我推着他出门。

  不管怎么说,在屋里憋了那么久,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我卖东西的时候,二爷就在板车里休息。

  本来呢,一切是很顺利的。

  但是忽然来了一伙人,到地摊前找茬。我实在很纳闷,要找茬不能换一天么,非得在二爷在的时候。

  我后来才知道,这伙人是跟二爷认识的。二爷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时候,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这回看着他没落了,就来欺负人了。

  他们一伙人围着板车,口里是嘘寒问暖,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打头的那个,长得还挺俊,穿着打扮也十分体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那个毒啊。

  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那么躺在那。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已经难受得要死了。

  二爷的下身被我盖了一块毯子,怕风吹了着凉,那个打头的伸手掀开,大伙看见二爷缺斤短两的下身,都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我瞬间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边的树棍大叫一声,照着那打头的人就轮了上去。那人防不胜防,让我砸了个正着。

  他们可能谁都没想到一个下人敢干这种事,就连二爷都看了过来。

  那被打的也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手一挥,他周围的狗腿子就冲上来给我一顿毒打。

  我抱着头猫成一团,咬牙挺着。

  踹这么狠干啥,有意思么。

  后来他们打累了,收工接着逛街。我缓了好一会,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二爷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计完了,又给他丢人了。

  这么一折腾,花帽都被打烂了,也卖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爷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

  在家躺着虽然闷了一点,但最起码没有气受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爷破天荒地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要知道他之前吃饭都是半躺着被喂的。

  我扶他起来,二爷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精彩,就把头低了低。

  二爷说:“抬起头。”

  我睁着肿眼看着他。

  二爷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哪个。”

  我懵了。

  我心说二爷你不是被那伙人气傻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说:“二、二爷?”

  二爷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买来的丫鬟?”

  我:“......”我知道他没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二爷道:“二爷,奴婢是原来杨府的丫鬟。”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原来二爷院子里的。”

  二爷想都没想,道:“不可能。”

  我:“……”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丫鬟。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我怎么进他院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二爷听完久久不语,半响,道:“你为何没走。”

  我愣了愣,对啊,我为何没走。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时候,二爷已经发话了,“罢了,把饭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饭碗递给他。

  二爷靠在墙边,自己吃了起来。

  我还傻愣愣地站着。

  他坐得不稳,身子歪了的时候他就自己伸手撑一下,这一顿饭下来,我竟是再也没添手。

  吃完饭,我要去洗碗,二爷把我留下了。

  “坐下。”

  我坐好。

  “你叫什么。”

  “猴子。”

  “……”

  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叫什么?”

  我说:“奴婢叫猴子。”

  二爷一副被饭噎住的表情,然后说:“猴子,家里还有多少积蓄。”

  我说:“二两银子。”

  二爷:“……”

  我想可能这个数让二爷有些接受不了,刚要宽慰他说大爷已经去外面跑生意了,谁知道二爷忽然说:“够了。”

  我:“?”

  二爷没再多说,问我那些帽子一天能卖多少。

  我说:“五钱。”

  二爷英眉瞬间皱了起来,“卖多少?”

  我又说了一遍。他说:“明天你做好东西,先别去卖。”

  我不知道二爷要干啥,但还是跟他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二爷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垫子拿进来。

  我把草垫子拿进屋,二爷让我在地上铺好。我一一照办,做完之后二爷让我出去。我去厨房洗碗,心里觉得二爷今晚有些奇怪。

  洗完碗,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二爷的屋里有声音。不过他没传唤,我也不能进去。我坐在屋边上听着,听着里面不时扑通扑通的。

  我忍啊忍,实在没忍住,就扒着窗户缝看了一眼。

  这一眼给我吓坏了。

  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下去了,仰着躺在地上,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进屋,我进去的时候二爷好像吓了一跳,在地上瞪着我。

  “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奴婢来伺候二爷。”

  “出去——!”

  我还犹豫着,二爷转过脸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还是这暴脾气,我转身出门,在门口听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动静。

  一直到深夜,屋里终于传来声音。

  “猴子,进来。”

  我推开门。

  二爷浑身湿淋淋的,躺在草垫子上。像是力气全部用光了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扶我上去。”

  我把二爷抱上床,二爷还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

  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二爷在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小声说:“二爷,你要想锻炼身子,还是叫奴婢帮你吧。一来多一个人帮衬练得快些,二来也免得磕磕碰碰,再伤着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开口说这些的,说完我就逼着眼睛等死。

  谁知二爷闭着眼睛,等气喘匀了,低低地说了一句:“嗯。”

  我从二爷房里出来,心想二爷今晚的确有些奇怪。

第四章

  第二天,我听二爷的话把花帽做好,然后放到一起。二爷在一堆花帽里面挑挑拣拣,分了两三堆,然后让我把他抱上板车。

  我还想二爷经过昨天,可能不愿意出门了呢。

  他让我去城西的旻鹃阁,那是家卖胭脂首饰的店铺。我们到了门口,二爷让我进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看见坐在板车里的二爷,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打了招呼。

  二爷让我去一边坐着,然后自己跟掌柜谈。

  我坐到一边的树根下,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我看见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车上的花帽都拿进了店,然后自己也进去了。这时二爷才招呼我过去。

  “走吧,回去。”

  我不敢多问什么,推着板车回家。

  回家后,二爷扔给我一个袋子,我接过来,里面是几块碎银。我惊讶地看着二爷,二爷说:“你赚来的。”

  这这这……

  二爷吩咐说:“以后三天交一次,一直到花期过去。挑白粉的桃花枝,再加些合欢花,莫要用柳条。”

  我连忙点头,“是是。”

  主子就是主子。

  挣得多了,干活少了,时间空闲了。

  现在二爷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锻炼身体。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垫,铺在地上。二爷自从伤好了,就把裤子穿上了。为了方便,我把裤腿截去,缝在了一起,正好够二爷穿。

  二爷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连坐都困难。每天我扶着他的背,他自己练坐,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开始时总是往右边倒,后来二爷练得多了,渐渐地坐稳了。

  现在二爷不仅能坐了,还能双手撑着地,往前动一动。

  我问二爷要不要工匠打个轮椅,二爷想了想,摇头,说:“那东西行动太不方便。”

  “那……”

  二爷使劲揉了揉自己左边的半截大腿,看了我一眼。

  我震惊地发现二爷的眼里居然有些犹豫,我等了半天,他侧过脸,低声说:“你过来。”

  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还怎么过去?

  但主子的吩咐还是要听的,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爷说:“你摸一下。”

  我:“?”

  二爷不耐烦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

  他把自己的手拿开,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之前换药的时候也碰过,还是光着的。现在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裤腿里,我看着居然比之前光着的时候更紧张。

  二爷似乎也被我的态度感染了,他的脸有些红——我感觉是被我气的。

  我听话地摸了上去。二爷的腿还是挺粗壮的,我一只手包不住。手下是布料,布料里面又有些坑坑洼洼。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二爷的腿在抖。

  “摸清楚没。”

  我跟个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爷说:“去木匠作坊,打个这么粗的竹筒。”

  我:“这么粗是……”

  二爷气得脸色涨红,“就是我腿这么粗!”

  “啊啊,是。”我反应过来,又问:“那要多长的。”

  二爷没点好脸色,随手比划了一下,“长了走得费事,两掌长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说:“也要短的?”

  “废话!”

  我退下去办事,木匠听完我的要求,直接说在这等着。我以为要几天后再取呢,人家师傅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就这么点活,两下就好了。”

  最后我拿着成品出来,心想果然几下就好了。

  不过这……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顺便拿着拐杖比划了一下,才到我腰这。我又看了看那个圆竹筒,心里有些酸。

  我们二爷现在就这么高了。

  拿回去后,二爷看着那几样东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我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说:“倒是快。”

  我马上说:“木匠师傅很厉害!”

  二爷无言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低下,乖乖闭嘴。

  我觉得,二爷心里是难过的。他拿过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动作很粗鲁,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走过去,帮他一起套,他的手在抖,头低着,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说:“二爷,你轻着点。”

  二爷手就顿在那不动了,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爷下了地,双腋拄着拐,长度刚刚好。

  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

  他两手撑着,身子一荡。

  然后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赶忙过去扶,二爷让我靠边,我就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接着试。

  我都不知道,二爷现在起身已经这么轻松了。

  那之后,二爷成天练着拄拐走,开始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慢慢的,走得顺畅多了,甚至能扔了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当然了,练这么多的后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

  每次上药的时候二爷都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爷说少练一些吧,慢慢来。

  二爷摇头,说:“每年这个时候,京里的茶商都要来杭州,到时候茶叶交易频繁,跑商的机会多,我至少得赶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没敢说,二爷你都这样了,还怎么跑商。

  后来,二爷还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来杭的时候,经常在西湖旁边的一座茶楼里谈生意,二爷有一阵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壶最便宜的龙井,泡成白开水了还赖着不走。

  店里来往的都认识这是以前杨府的二公子,见他现在这副模样,背地里嚼烂了舌根子。有意无意地叫二爷听见,二爷就当自己聋了,大腿一扎,拄着拐棍,一边哼曲一边看外面风景。

  那天他进了茶楼,眼神一转,看见最边上一桌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正在下棋,他撑着拐走过去。

  到了桌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只有一个老的,一直盯着棋盘没动。

  二爷没比那桌子高出多少,他左手撑在凳子上,右手一使劲,坐到空下的一个凳子上。

  那两个年轻的看见这情景,都皱起眉头,刚要赶人,二爷开口道:“再不拐马,三步之后便是小卒逼宫。”

  老者总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

  “年轻人,观棋不语方是君子。”

  二爷笑了笑,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个少年肩膀,道:“小子不敢赢,我点你,是救他于水火。”

  那少年脸一红,磕巴道:“什、什么不敢赢。林老,你别听他……”

  老者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二爷一番,道:“你是杨辉山的儿子?”

  二爷点头,老者看见二爷的腿,没说什么。

  后来,二爷跟那老头聊了一个下午,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周围一堆人都在看着他们。最后离开时,二爷请了这一桌茶。

  明明就只有两壶,却把我们两个月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觉得肉疼,但是二爷发话了,我也不敢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二爷先走了一步,我听见那少年跟老头说:“林老,那个就是杨伯的二儿子?”

  听到他们在谈二爷,我放慢脚步,走到拐角处听了几句。

  那老头嗯了一声,少年皱眉道:“我在京时就听过他,听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贪玩好色,不学无术,目中无人,你为何要把京杭这么重要的一条路交给他。”

  老爷沉沉地笑了笑,道:“你觉得他不学无术?”

  少年顿了顿,低声道:“就算有些小聪明,人品也是下级。”

  老头道:“闵琅,你说这世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心里默念,金山银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值钱的,自然是金银财宝。”

  老头摇头。

  少年又道:“那是什么。”

  老头端起茶盏,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缓缓笑道:

  “世上最值钱的,是浪子回头。”

  那天回去后,我给二爷做好饭,然后自己回厨房啃面糊。二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也不叫我,自己就来了厨房,看见我吃的东西,瞬时就愣在了那。

  然后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饭啊。”

  二爷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一把抢过去,连粥带碗都一起砸了。我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二爷砸完就出门了,过了一会,拎着个食盒回来,放我面前,就说了句“吃”,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三层,饭菜点心一应俱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捧出一盘吃了。然后把剩下的装好,放到灶台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又给二爷丢人了。

  第二天,我一睁眼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我床前。

  虽然不高,但我还是嗷地一声喊了出来。

  二爷脸色难看无比,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我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了一眼,是二爷昨天买回来的食盒。我刚要开口回答,二爷忽然举起食盒,往地上狠狠一砸。

  咣当一声,里面剩下的好几盘菜就这么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不攒着了。

  我又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砸东西。

  二爷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浑身都在抖,他指着我,咬牙说:“你留它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爷买盒饭还得合计个几天。”

  我下意识地想点头,但看二爷的脸色,连忙改成了摇头。

  二爷多聪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头,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发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杨一奇再不济,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真心茫然。

第五章

  因为那件事,二爷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火。

  再之后因为太忙了,他也就忘了要生气了。

  我现在基本看不着二爷,他每天走的早,回来的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才回来睡一次。

  二爷本来养得白白的脸也黑了不少。

  不过,有一点变化我觉得是好的,那就是二爷变壮了。其实之前二爷身子也不单薄,但是因为受伤,身子骨看着弱了不少,现在几个月下来,二爷背便阔了,胸膛也厚实了,两条胳膊也粗壮了不少。

  有一次二爷回来的晚,叫我一起吃饭,我说马上收拾桌子,二爷说不用了,我们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二爷坐在小凳子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我看呆了。

  二爷放下碗,无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连忙低下头,二爷说:“抬起头。”他声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气的那种。

  二爷说:“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脑子一抽,开口道:“奴婢看、看二爷变了。”

  “哦?”二爷吃饱饭,整个人懒洋洋的,他看着我,说:“哪变了。”

  我说:“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二爷一愣,随即拿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低声道:“的确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使劲地摆手,“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这个。”

  二爷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顾着解释,“奴婢说的变了,是……是其他的地方变了。”

  二爷说:“什么地方。”

  我想了半天,脱口而出:“二爷变黑了。”

  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爷一愣,笑出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道:“嗯,是黑了。”他摸着摸着,碰到脸边起的一块死皮上,他随手撇下去,又道:“也糙了。”

  我看着二爷端正的下巴,和轮廓分明的眉眼。他穿着结实的粗布衣裳,腰上扎着腰带,只微微俯身,那宽阔厚实的腰背就把衣裳绷得紧紧的。

  恍然间,我只觉得当年那个穿着宽松丝缎长衫,搂着美娇娘在西湖画舫里玩乐的人只存在于梦里一样。

  在我发愣的时候,二爷看着我,道:“你觉得,哪个爷好。”

  二爷的声音也变了,比从前更低沉,也更稳重。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爷一样。

  听了二爷的问话,我想都没想,道:“现在的好。”

  二爷似乎在紧张着什么,在我说完之后,他的肩松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二爷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只觉得二爷最近总喜欢在屋子里待着。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出来小解,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愣是听见二爷的屋子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扒在窗户边上听,是二爷的声音。那声音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把伞放到一边,在窗户打开一道小缝,看进去。

  黑暗的屋子里,二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自己的腿,嘴里咬着被褥,一阵一阵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冷风灌入房间,二爷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他一脸疼痛,脸上就像淋了雨一样。看见我,他也没有回过神,双眼涣散。

  我脑袋一片空白,转头就往外面冲。我没打伞,又没穿外衣,跑到药铺,碰碰地敲门。

  店伙计出来的时候都想打人了,但是看见我的模样,又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来跟女鬼没什么区别。

  老郎中从梦里醒来,没好脾气,我给他下跪,磕头,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地求他,求他救救我们二爷。半柱香过去,他总算是开了副方子,抓了包药给我。

  我怕药淋湿了,就包到自己衣服里,一路疯跑回家。

  煎好药,我小心翼翼地给二爷喂了。

  然后,那个我眼里变得强壮结实的二爷,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二爷好了。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昨晚折腾那么一次,我衣裳到现在都是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膝盖和额头上泥血混杂。

  也许是伤病的原因,二爷的眼睛有些红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我身上脏得要命,没敢过去,我说二爷,你让奴婢先去换了衣服吧。

  二爷看着我,嘴唇有些发抖,最后点了点头。

  我越来越摸不透二爷。

  后来,二爷伤病好了,人又开始活泛了。

  这个时候,大爷也回来了。

  大爷回来的时候比二爷伤后回家更惨。他被元生搀扶着,憔悴地归家。我吓了一跳,元生拉我到一边,小声说:“大爷叫人给骗了,本钱都骗没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奇怪道:“唉?家里怎么添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说:“二爷买的!”

  元生大吃一惊。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跟元生说了一遍,元生俩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二爷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和元生站在角落里说话,他脸瞬间就绿了。

  我连忙拍了拍元生的手,意思是主子来了,不能说话了。

  二爷看见后,脸更绿了。

  于是背后闲聊主子的后果就是,元生晚上没有饭吃。

  为啥我有?

  我也不知道。

  二爷知道大爷被骗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把大爷叫道屋子里,谈了足足一个上午。

  出来的时候,大爷跟二爷说话的态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爷说话一样。

  我离远远地看着,二爷虽然矮了别人半截,但是我总觉得需要被仰头看的是我们二爷。

  之后,大爷就留在家里打点了,换二爷跑外面。

  这样下来,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慢慢的,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年底的时候,换了个新宅子,虽然没有之前杨府大,但是也敞亮了不少,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换宅子的时候,二爷不在。

  不知道二爷走的时候跟大爷说了什么,反正大爷不让我干活了,还给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对我说:“你熬出头了。”

  我没怎么懂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二爷回来了一次,是在大晚上回来的,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醒来后,元生跟我说,二爷在你屋子里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叫醒我。

  又过了大半年,二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整个杭州城都在谈论二爷。

  他们给二爷起了个绰号——叫“半截财神”。

  我想说财神就财神好了,为啥还加个半截。

  不过二爷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我在打理院子。虽然管家不让我做事,但是我牢记自己是个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干活才能睡觉。我把地上的叶子扫了扫,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坐上去的,甚至手边还摆着一壶茶。

  他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里衣,外面是黑色的袍子,头发高束,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扳指,虽然简简单单,但整个人说不出的贵气。

  我说:“二爷你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还是在看着我。

  我左右看了看,说:“奴婢去找管家。”

  他没让我去,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二爷看着我手里的笤帚,道:“这是什么。”

  原来二爷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

  我说:“是笤帚。”

  二爷轻描淡写,“扔了。”

  我是不会在主子面前扔东西的,我把笤帚放到一边。然后恭敬地站到二爷身边。

  二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今晚换身衣裳,跟爷出门。”

  我说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爷面前的时候,二爷面色僵硬地跟我说:“我不是让你从一件破衣服换到另一件破衣服。”

  我啊了一声,犹豫要回去再换,二爷摆手说:“不必了,走吧。”

  西湖边上热闹极了,我瞧着湖里那一条条漂亮的画舫都惊呆了,二爷领着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条上。还没上船,里面就迎出来几个人,笑得眼睛都没了。

  “哎呦,二爷,可把您给盼来了啊。”几个人把二爷迎上了船,我跟在后面。

  我还是第一次上画舫呢,里面又宽敞又亮堂,摆满了装饰,金碧辉煌的。船里摆了两桌,有不少妖娆的歌姬弹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屋里的丫鬟小厮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含糊。

  我终于知道二爷为啥让我换衣服了,我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虽然丢人了,但是丫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我去跟丫鬟小厮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招呼。

  我过去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小丫鬟都奇怪地看着我。

  果然,我不适合出现在这啊。我有些内疚地看向二爷,正巧二爷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仿佛在说,你跑那去干什么。

  他抬手,“过来。”

  我没辙了,就到他身后站着。

  二爷还没完,拍拍他身边的位置。

  我没懂。

  二爷已经连叹气都懒得给我了,一边察言观色的男子看着了,连忙笑着对我道:“侯姑娘,快请坐。”

  猴姑娘?

  我一脸木然地坐了下来。

第六章

  那晚过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冲我恭敬地笑,还有不少丫鬟给我添菜。

  我想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丫鬟啊,你们别给我添菜啊。

  可我没敢说,这种场合,我连饭都吃不下,哪还敢说话啊。

  二爷自始至终都坐在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应酬。二爷虽然笑着,但是一点都不轻浮,反而十分沉稳,周围的人同他说话很恭敬,他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至于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后来,酒过三巡,另外一桌忽然来了个人,到二爷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一看,哎呀!这就是当初围着二爷看,还把我给打了的那个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没有弯。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他看着二爷,喘着粗气,道:“杨二爷,我不知道你今日请我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

  你说就说呗,吼什么啊。

  二爷静静看着他,道:“说。”

  那人激动得鼻孔都有点放大了,他大声道:“当初二爷受难,我王家没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干了落井下石之事。二爷如今发达,掌管半个江南的商路,不照顾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条画舫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二爷,道:“但是!我王志不后悔——!”他的声音里甚至夹了一丝哭腔,“我不后悔!当年你在桂花楼酒后闹事,把我妻长发剪断,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门,也不曾露出欢颜,你、你还记得么——!?”

  我静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爷,二爷没什么表情。

  王志最后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后悔!杨一奇,我们王家小本生意,没你照料照样能活——!”

  二爷终于开口了。

  “那你现在,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静了,王志也安静了。

  真不需照料,还跪什么。

  王志弯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着。

  二爷推开凳子,站到地上。他没有扶拐,一手搭着桌子,一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来。”

  王志没有动。

  二爷用了力,“王公子,起来。”

  王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终于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二爷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过来扶他入座,二爷摇摇头,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过身,对众人低声道:

  “各位,今日请来的各位当中,有从前认得我的,也有不认得的。有交过恩的,也有结过仇的。这杯酒,我敬给那些交过恩的人。”

  二爷一杯酒喝完,杯子一扔,自己往后挪了一步,抬头又道

  “这个头,我磕给那些结过仇的人。”

  话音一落,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二爷已经俯首下去,额头磕在画舫的木板上,咚地一声。他只有半截大腿,这个头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谁敢受着二爷的头,别说我一个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对二爷有求的人,更不敢受着,连忙纷纷起身。但没人料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敢开口。

  二爷起身,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对众人道:“我杨一奇出来做生意,只靠三件东西——!”

  “胆量、头脑、有信用。” 二爷的声音沉稳,目光清亮。“我从前犯过混,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若是诸位肯给我机会,再信我一次,那今后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杨一奇绝不会亏待大家。”

  二爷就是二爷,多会说,几句话的功夫,座上有好几个人都哭了。

  “至于你。”二爷看向王志,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虚指了我一下,低声道:“你还记得她么。”

  王志看着我,点点头。

  二爷淡淡道:“给她磕三个头,求她一声没事,那日就算揭过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扑通一下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慌乱地看着二爷,二爷一点表示都没有。我试着说:“没没没、没事。”

  王志起身,二爷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二爷把我叫到轿子里,说:“委屈你了。”

  我震惊了,我被公子哥磕头还是头一次,我说不委屈。二爷笑了,说:“坐过来点。”

  我靠过去一些,不敢抬头看二爷,一直低着头。二爷说:“你总低头,看什么呢。”我胡乱道:“看扳指。”二爷把扳指摘下来,放到我手里,“你喜欢这个?给你了。”

  我哪敢接,摇头说:“我就、就看看。”

  二爷拉过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里。翠绿的一个,还带着二爷身上的热气呢。我拿在手里,更不敢说话了。

  这次二爷回来,就常住下了。二爷又盘了一个大宅,跟之前杨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们也都接回来了。府里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二爷,现在是府里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老爷。

  府里热闹了以后,管家又招进来几个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送到二爷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着月亮发呆。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有多少银两。

  算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结果。原来这几年下来,我大小也算是个富人了。

  不是,是一只富猴。

  接下来几天,我把手头的钱都兑成银票,把之前二爷给我的衣裳首饰都当了,换成散银。只有那个玉扳指,那么漂亮,我怎么也没舍得当,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说明缘由,又把钱给她,想让她还我自由身。

  夫人看着我,轻声说:“哪还有什么卖身契,当年出事的时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那奴婢这就走了,夫人今后要保重身体。”

  夫人也没说什么,坐在亭子里,低头抹眼泪。

  这让我怎么走,我过去扶着她,说:“夫人你别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怜的奇儿……”

  二爷?

  我说:“二爷怎么了。”

  夫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怜的奇儿,可怜的奇儿……”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为啥要哭,我跟她说:“夫人你别哭,我们二爷现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边哭。我看哄不了了,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我这一转身,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包裹。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浑身哆嗦。

  我走过去请了个安,说:“二爷,我要走了。”

  二爷冲我笑了笑,说:“好啊。”

  我一愣,随即有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算是跟你患难与共了许多年,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你也不至于这个语气吧。

  当然,我还是不敢表现出不满,对二爷道:“那,二爷保重。”

  说完,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很远很远,偷偷转了个头,二爷还站在那,而管家已经跪在二爷身边,不知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二爷的背有些弯了。

  然后我马上摇头。

  怎么可能。

  我雇了一辆牛车,准备回老家。

  结果我走了没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

  他见到我像见到亲娘了一样,跪着扑过来。整个客栈的人都往这边看。他说:“姑娘啊,你回来吧——!求你回来吧!”

  我说:“你怎么了?”

  管家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

  二爷病了。

  我是牛车出来,马车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说了,“才三天,怎么就病了?”

  管家一脸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啊。”

  答非所问,我又说:“到底是怎么病的。”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道:

  “姑娘,二爷心里苦啊。”

  我就没再问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埋着脖子进了二爷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埋怨管家,亏你招了那么多小丫鬟,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到二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二爷,你在么。”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开门。

  屋里,二爷穿着睡袍,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没装,是真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二爷,你觉得怎么样,奴婢去给你请大夫吧。”

  二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哑声道:“你还管我死活。”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爷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地握住。二爷的手很宽,上面全都是硬茧。我不知道以前老爷的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像二爷一样,受尽风霜。

  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低哑,道: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爷就撑不住了……”

  二爷这辈子,说过的最让我难受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了。比起从前,他打我踢我的时候,疼多了。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说:“二爷,我不能留下。”

  二爷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

  我说:“二爷,你把该吩咐的都跟管家说了吧,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爷没有动。

  我擅做主张地把管家叫进来,管家垂着手,站在一旁。

  我跟他说:“管家,我说的事情你记着些。”

  管家点头称是,“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二爷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阴雨天的时候经常会犯疼,你提前准备热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药铺,叫‘回春堂’,虽然是个小铺子,但是里面郎中手艺好,而且这几年一直照看二爷的腿,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个月要换一个,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包腿用的布不能图软用丝绸,会插不住的,得用粗布包。给二爷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层,裤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给夫人了。”

  “……”

  “二爷吃饭不忌口,但他口有些重,老郎中吩咐过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你告诉厨房做饭尽量别放辣椒就行。”

  “你在晚上的时候多注意些,有时候二爷睡不着觉,喜欢坐在院子里喝酒。不过他喝的不多,你别打扰他,偷偷躲在屋后看着,别让他伤着就……管家?”

  我刚说了几句,就看见管家老泪纵横,又跪下了。

  “姑娘啊——”

  我不知道这个管家到底怎么回事,以前老爷在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我转过头,想让二爷说几句安慰管家一下,但二爷一直一个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我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二爷刚刚伤了接回家的时候,那副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模样。

  我晃了晃二爷,说:“二爷,你怎么了。”

  二爷没有动,手掌盖着眼睛,只留下一张紧闭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从姑娘走后,老爷已经三天什么都没吃了。”

  我瞪大眼睛,对二爷道:“二爷怎么不吃东西。”

  管家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说:“姑娘,我老了,记不下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记着吧。”说完他就走了。

  我惊呆了,这么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二爷张口,我连忙集中注意。我说:“二爷,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叫人做。”

  二爷好像还真的想了想,说:“面条。”

  “行!你等等。”

  我飞快地去厨房弄了碗面,出来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目光极为热切。我被这股热切所感染,心想着这碗面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二爷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爷不肯吃东西的时候,我还动过强呢。

  现在不行喽,二爷那胳膊,随便一捏我就碎了。

  不过这次二爷特别配合,我把面端过去,他扒拉两下就吃没了。

  看他有力气地吃东西,我心里很舒畅。

  二爷吃着吃着就停下了,看着面碗,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面的时候么。”

  我说记得,他回来晚时,我们晚上经常是坐在厨房里一起吃面条。现在虽然还是吃面,不过这碗已经是玉瓷的了。

  二爷说:“你走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碗面条。”

  我说:“二爷若是爱吃面,就吩咐管家啊。”饿着自己算什么。

  二爷苦笑了一下,道:“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没说话。

  二爷靠在床上,轻声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苏,碰见一场大雨,商队困在山里面出不去。”

  我不知道二爷怎么忽然跟我提这些,不过也安静地听着。

  二爷拍了拍自己的腿,看着我,道:

  “那时爷的那截竹筒也没了,就这么干走。晚上躲到山洞里,冷得要命。大伙怕就这么死在这,就相互聊天打气。当时坐我旁边的人就问我‘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出来。’我跟他说我得挣钱。那人笑了,说‘也对,要不为了钱,谁愿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说我为了挣钱,但不是为了钱。他问我什么意思……”

  二爷回想过去,轻轻扶着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他,我没了腿之后,回想我这一辈子,觉得没意思透了,本来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为了我这样的废人拼命。不过那个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么死了,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被废人当宝的东西,还是废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往上走,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这么半截,但我得把她举高了。”

  “所以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里享福,我心里就舒坦,这路就还走得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的眼眶又红了,红得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他拉住我的手,弯下腰,在我低着的脸颊旁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悔的是什么事。”

  我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爷颤道:“是没有记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上,我觉得自己心口难受得几乎要死了。

  “爷最悔的,是没有记住你。”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两年,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你。我甚至能记住那个院子里有多少座假山池子,可我记不起来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没有丢下我的人,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那个院子待过么。”

  我忽然觉得委屈的要死,大哭道:“我没骗你,我待过的!待过的——!”

  二爷一下子把我抱住了,低声道:“你没骗我,我知道你没骗我。现在爷的报应来了。从前有你,爷看不见,现在爷想看了,你要走了。小猴子,你还想让爷活么。”

  我哇哇地哭,二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干干净净,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直接在二爷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二爷也睡着了,他侧着身,环抱着我。

  我刚动了一下,二爷的手一紧,睁开了眼。

  我是一只黄花猴子,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保持清白。

  二爷手臂跟铁箍一样,我怎么都挣不开,我说二爷你放开。二爷看着我,面无表情道:“放开了你再跑,让爷爬着追么。”

  我不动了。

  毕竟二爷的怀抱好宽好暖。

  躺了一会,我小声说:“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爷在我头顶低低笑了,说:“为什么。”

  我说:“通房丫鬟要被踩脚的……”之前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

  二爷可能听不懂我话中深奥的地方,想了一会,道:“你是说,我会打你?”他说完,马上又道:“我从前也没打过其他通房丫鬟。”

  我点头,“是,二爷都打我了。”

  二爷手臂一僵,“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把之前我做出气猴子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二爷黑着锅底脸,咬牙道:“不可能!我不可能打你!”

  我觉得二爷不相信我,又细细地把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什么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爷的脸越听越黑,最后浑身哆嗦着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惧怕。

  “所以……所以你恨我对不对,我打过你,你恨我对不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二爷这么慌的时候,他转过身,我以为他要撑拐杖呢,结果他直接一步迈下去了。

  我忙叫了声二爷,他已经磕到地上了。

  我冲下床,看见他的腿已经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伤药,二爷拉住我的手。

  “你别走,小猴子,你别走。”二爷趴在地上,也不顾什么姿态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你打回来行么,你打我,打回来。”

  我总算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身,扶着二爷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对他说:“二爷,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忘了吧。”

  二爷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脑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又道:“二爷,我不想做通房丫鬟。”

  二爷依旧低着头,低声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通房夫人是个啥。

  我小心地问他,“二爷,那通房夫人……有几个啊。”

  二爷猛地抬起头,瞪着我,恶狠狠道:“从前杨府有几个夫人!?”我想了想,道:“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啊。”

  我都要把自己绕懵了。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二爷这是在干啥。

  二爷看我一双猴眼亮堂起来了,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他,说:“二爷,你的脸好红啊。”

  二爷转过来,冲我冷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要乐极生悲。

  果然,下一瞬,二爷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样直接躺在了床上,二爷欺身上来,虚虚地压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二爷,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为什么这么好闻。

  二爷撑着身子看着我,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说话了。

  那天,我亲身验证了一下从前通房丫鬟们嘴里说的那个“爽翻天”。

  还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伤的是——我再也不是黄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静静睡在我身旁的二爷,他一直在问我,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忘了。

  其实我撒谎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

  他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堂中,一双修长的手端着茶盏,对我说:“抬起头。”

  我抬了头,看见他先皱了皱眉,后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简直像只猴子一样。”那时,周围的丫鬟们都笑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高高在上的他,就像看着心里的仙人一样。

  从前我想,像二爷这样的一个人,恐怕我穷尽一生,也摸不着一个手指头。

  后来二爷伤了,我能留下照顾他,觉得虽然苦点累点,至少他从神坛上下来了些,我碰得到了。

  谁知道二爷那么厉害,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我原本以为他又要回到从前的那个地方了,谁知道他确实回了——拉着我的手一起。

  后来,二爷经常要我给他讲从前的事情,我不说他就不高兴,说完他就自己在一边难受。开始我不忍心,后来我又觉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讲他发火时候的事情,他不发火时,安安静静地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说。

  因为我怕说了,有些事情会藏不住。

  _______________全文完_________________

原文:《我家二爷》Twentine_【原创小说|言情小说】_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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