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恶屠夫噗噗枪(圣诞老人爆锤丧尸丧尸围城4盘点各类游戏当中的奇葩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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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老人爆锤丧尸丧尸围城4盘点各类游戏当中的奇葩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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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许多游戏里都存在着一些"彩蛋"性质的奇葩武器,这些与游戏背景和风格格格不入的道具,有的时候却能够给玩家带来巨大的惊喜与快感,今天无忧君就来为大家盘点一些游戏作品中搞怪的各种奇葩武器。
《丧尸围城4》
恶搞与血腥一直是丧尸围城IP的传统艺能,在这个开放世界的丧尸游戏当中玩家可以通过各种支线任务与成就获得各种各样的武器设计蓝图,这些设计蓝图中既有能够把敌人变成姜饼人的仙女棒,也有附带各种属性攻击的红绿灯。而其中最让无忧君感到震惊的是,圣诞老人的礼物袋了。当玩家在做完圣诞老人的系列支线任务后,便能够解锁对应的服装以及武器,该礼物袋看起来绵软无力,但是在攻击僵尸的时候威力巨大,血花四溅的同时,还会从袋口中四撒各种礼品与装饰灯具,除此之外这个武器还自带BGM,真是又好笑又强大。
《GTA:VC》
罪恶都市相信是不少玩家接触到的首款沙盒游戏,游戏的高自由度所带来的游戏性在2000年代无人能比,除了各种精彩的黑帮剧情之外,游戏内的各种角色的交互也让刚刚接触游戏的玩家感到惊奇。当夜幕降临之时,街边的应召女郎甚至是不少人的性启蒙。要说这款游戏当中的奇葩武器,那必然是深藏警局内的dildo。在《GTA:圣安地列斯》里甚至还有一条作弊码,当玩家输入该作弊码后,街头所有的NPC手中都将拿着一根dildo,虽然现在看来非常恶趣味,但当时所获得的快乐确实货真价实的。
《CSOL》
CSOL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硬核FPS网游"过后,从开始推出一些奇葩的武器开始越走越歪,现在CSOL僵尸模式已经不再是曾经那样的游击战、躲猫猫。现在各种英雄武器的推出让局势两级反转成为了人类追杀僵尸的"仙魔大战"。现在的武器不仅在外观上越来越浮夸,攻击特效也是满满的页游风,虽然曾经也推出过的一些外观奇葩的武器,但总体上不会严重影响游戏画风,例如战乐琴弦、高压水冲、蜥蜴水枪等等,其中无忧君印象最深的就是憎恶屠夫噗噗枪、暗影芭比啵啵枪。
《枪火重生》
枪火重生中除了各种帅气的武器之外,最有特点的便是其中的活物武器,诸如青晞、蜥燚、火焰狂龙、地狱等具有代表性枪械。这类武器中有的是角色直接拿在手中的生物,通过生物本身的攻击来伤害对手,而像"地狱"这把武器则更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武器,在拥有明显的握把、枪膛以及枪口外,枪身表面布满着四处注视的眼珠,以及野兽所具有的獠牙,与之对视绝对掉San,幸运的是"地狱"是一把玩家能够使用的强力武器,不仅具有穿透效果,能够攻击许多带有盾牌的敌人,并且换弹过程中还能随时开枪。
以上就是游戏里的那些奇葩枪械的盘点了,你还知道有哪些游戏里的枪械比较有意思呢?留言交流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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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错过了你
1.
陶威对性有很刻板的印象,他称这个难以启齿的词叫夫妻生活。合法配偶的义务。拥抱,接吻到渐入佳境,当空气里带有糖分的粘稠时契入彼此,努力耕耘最后获得几秒钟的激爽。他在规定的义务中获得有限的生理的乐趣。
有时候男人们交流起这事儿,仿佛极乐。陶威开始时暗中嗤之以鼻。
小视频他看过。像动物体力那么好的摩擦很久,有快感吗?不脱皮吗?那纯粹是多余的体能的宣泄好不好。
对影视作品陶威也持怀疑态度,认为移动的春药是杜撰。
陶威婚前交过的几个女友,没有谁会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莫妮卡或者《原罪》里的安吉丽娜朱莉,象游弋的鱼或者摇曳的水草一样呻吟,叫人销魂。反而大多像死鱼。有时能与他一起颤抖,有时候他凭借对方某个部位也能独登高楼。
谁能为下半身的一点乐趣搞得下半生的安稳翻了船。
现实中难道私奔出轨不应该先考虑一家老小吗,考虑双方要赡养的父母,考虑孩子以后会不会仇视婚姻,进而仇视一切的女人?
被小三搞得鸡飞狗跳的男人。周围就有好几个。
那么精明的人都会迷惘吗。陶威理解买春、性瘾,不理解何以对一个人产生如此炽盛的情欲。
但是陶威不鄙视自己不了解或者拥有不了的东西。他憧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2.
他遇到图图。
陶威跟朋友去KTV。喝到微醺后大家撕掉孤独、伪善的面具,满屋子都是解放天性的笑容。荷尔蒙的气息浮动起来。
陶威唱了一首《鸿雁》。声音雄浑,豪放粗犷,勾起午夜梦旅人的乡愁。
有个女人突然起身伴舞。她像一株杨柳荡漾到大厅中间。猿臂轻舒,袅娜柔韧,和陶威的歌声完全是天作之和。
全场掌声雷动。
她跳的是蒙古舞。她扭着肩膀来到他面前,眼光热烈,美得像现了身的妖魅。陶威的心瞬间被烫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哀伤到心痛。
朋友为他做介绍,图图,舞蹈演员。
“你们加个微信吧,以后好切磋。”
陶威举起酒杯,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此舞只应天上有。”
她只是放低杯沿和他碰了一下。
图图不年轻却非常有韵味。演员,舞蹈演员,她仅仅是存在就惊醒男人所有的感觉。陶威想,她对男人的盛赞肯定麻木了。
图图坐下来,陶威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手心开始出汗。包房很吵,每一句话都要伏在对方的耳边重复。图图的体香熏得他迷醉。
酒在肚子里燃烧。
舞蹈演员的眼睛有种凝视的神采,有炭火的光芒。她看陶威一眼他身上就“刺啦”一声。
陶威被烫的伤痕累累。
“你不常来是吗?”
他明白自己一定显得非常拘谨。笑着点点头。
图图唇红齿白,两只手随意摊在桌上,薄纱袖子坠着水钻,桃红的十指尖尖。她的藕色的衣裙是身体的一层薄膜。
陶威不由的想象着薄膜下的曲线………
图图拿出手机发微信。
陶威的手机响一下。原来是给他的。
他微笑起来,人群中隐秘的交流有特别的亲密感。
“不开心?”
“我是很古板的人,体会不了繁华的乐趣。” 他悲哀的评价自己。用自黑减轻一点对自尊的微创。
“什么嘛~”
她发个表情包,是一只猫咪抱着人胳膊撒娇。陶威抬头,图图跟它眨着一样的眼睛。
“你,只是没有遇到点燃你的人………”
她看他。眼睛里什么都有。
陶威胸膛像被猛击了一下,周围扰攘的人群模糊起来,恍如隔世。他的双瞳里只有两个笑嘻嘻的图图。
这个妖精。
她贴近他耳朵。快速的舔了一下。不知名的香气带着体温袭来。“喜欢这种感觉吗?”
“要我……”
“ ……为你,跳舞吗……”
陶威几乎要窒息。
他按照她的安排先到出口等她。
3.
陶威站在街角张望,迷茫得像给人下了蛊。他满脑子都是她黑夜一样的眼睛,暖暖的好闻的体香,肌肤柔软的触感。
她像一颗炮弹一样弹进他怀里。
“要我吗?”图图在他耳边叹息。
她的小手牵着他,柔腻湿滑,巴掌大的小脸,一头飞扬的长发。
午夜的巷子里,一个小个子的女人牵着她的大个子在飞奔。一头锦缎样黑发上下飞舞,缠满她心甘情愿的猎物。
我喝醉了。陶威对自己说。还需要担心什么。
有个花衣人吹着魔笛,带走了孩子。他模模糊糊脑子里跳出这个故事的结尾。
4.
图图的舞蹈室在大厦的高层里。
她为他跳舞了。
轰鸣的钢琴声中她旋转,走远,又踏着眷恋的步子迂回。
她望眼欲穿,伸着指尖去够她永远也触不着的爱人。她伤心欲绝。她向天仰起了头,乞求、呼告……
陶威静静倚门着看,心随着她柔软的碎成一地。
她踮着脚尖走近,突然跳到他腰上盘旋。
两个人吻得昏天黑地。
墙壁砌有一排练功的阑干,陶威把她放在上面,悬空。她双手后撑,低低的呻吟着。她的脖子长得离奇,天鹅一样探出来吻舔他,从他的胸部往下游走。
她全身只覆盖着黑发,整个身体都在说话。陶威简直受不了她的妖娆,毛孔炸开,血脉贲张。
她的身体饱满结实,每一寸肌肤都有血液在奔流,她的曲线和欲望一起起伏。
图图为陶威打开了自己。
仿佛一只一只的蚂蚁在陶威的皮肉下奔忙,他感受着血液燃烧的路线。小腹炙热得即将要崩溃,她吻过的地方全张着吮吸的小口,叽叽喳喳在叫嚷。
这个女人就像吉普赛女郎,身上有自由,性和飞翔。
对面的大楼灯光闪烁,好像万盏繁星。他在她身后,一起坠入极乐的深渊。
可不可以永远不要醒过来。
5.
陶威边吃饭看电视。他最近魂不守舍,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忘事儿忘得尤其厉害。他的解释是,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的症状是忘了近期的,记得20年前的。
而他是忘了当下、过去和未来。只记得一个女人。
“好吃啊?”老婆在念叨什么。她说话永远含混不清,毫无意义。
老婆这种中年妇女,眼里除了钱,孩子,和老公的去向,基本上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嗯。” 他漫不经心应道。往嘴里塞东西。
女儿突然噗噗笑了起来。他一惊,老婆含着饭憎恶的看着他,女儿张嘴笑个不停,两根菜叶子拖得老长。
他呛得咳嗽起来。吃了一嘴辣椒,自己竟然不觉得。
“你到底怎么回事?”老婆拿筷子敲敲碟子。她观察男人很久了,不能确定叫他伤神的是不是单位的事。她不发火可能是没有处理其他女人的经验。毕竟不知道他到哪一步了。是独自意淫还是有实质性的进展。
他放下碗去浴室洗澡。
老婆根本不配得到他哪怕是欺骗的解释。
没有经历过图图以前,他对老婆只是疲倦。
逛公园,看到的花草虫鱼,在老婆眼里全是“能不能吃”和“好不好吃”的食物。
他和女儿在水洼中玩跳一跳会被她呵斥“不卫生”。
到餐馆会讥笑服务员“年轻漂亮还不是来端菜”,毫不掩饰轻薄的嫉妒。
她每个节日都要发朋友圈挑剔礼物没送到她心坎上——“都有两个同款的包了,老公没头脑(委屈)但是还是爱你么么哒”。
她的欲望是虚荣具体的好日子,吃好穿好住好,成为其他妇女眼中“人家的老婆”。
老婆天生就是来扫兴的。
他实现了结婚的誓言。舒适的猪栏的理想。猪是没有思想和语言的,所以他不太和她说话。不做什么交流,只谈需要。
物业费该交了,用这个卡。
你妈(我妈)病了,找人安排床位。
晚上吃什么。
孩子这周回家。
棕色大衣拿去干洗。牛肉早上拿出来退冰。
指令、详尽的要求、没有渲染的诉求,很强的执行力。是看起来美满的家的构成。
他们是两个单位的个体在对接。是同一个住所上夜班的同事。
现在他有点憎恨她。是她把他拖入庸俗的泥沼,用“别人家的男人”来评判他,用三餐,叠好的衣物,睡觉的地点来囚禁他。
他的心被关在固定尺寸的牢笼里。
他变得短视,琐碎,毫无幻想和激情。
象被蒙上眼睛拉磨的老牛,一心只想吃到头顶悬着的麦饼,从而在轨迹上一圈圈重复,直到生活所有的目的只剩吃麦饼。
她自己也是这种人。物化了的人。
陶威听过一个理论,说人一生的感情是有定量的。有的人有三次爱情,有的有四次。如果在年轻的时候用完老年就安定了,看破红尘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如果积攒到老年,三次并做一次,老房子会失火。
他以前很怕一次都没机会用就挂掉了。
后来他慢慢接受没有想法的生活,习惯了枯燥,并且把它称为规律,当做中年人心理成熟的标志。他觉得他已经删除了心动这种化学物质,处理掉心里的小恶魔。
可是。遇到图图。
庸俗的太庸俗,脱俗的他又不敢要。
艺术不受道德约束,搞艺术的人天生活跃在道德之外。放纵不羁对这个群体而言是个性不是道德败坏。
他是成年人了,怎么能和一认识就上床的女人过日子。她的妖娆风情、敏锐的触角,销魂的情趣里,有多少男人留下的痕迹。
他怎么能用后半生的安稳去换取她,他的家庭要不要重组。她明显不是一个贤妻良母,他哪里能时刻看住她,满足她,他的身体已是中年,接近日暮。
他很快会需要安定,舒适,冬天恒温的泳池和夏天宁静的度假区。还需要不会嫌弃他呼气酸腐和病躯的女人。
可是,他那么喜欢她。现在的他比少年时更明确爱的意义,比少年时拥有更多物质。可是,他要不起了。
陶威把淋浴开到冷水,冲得自己浑身打颤。他咬着牙把呜咽吞下去。一边是中年的稳固和老年的保障,一边是心爱的女人和心跳的生活。
他知道要妥协,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陶威拿浴巾擦着头发出来时,老婆过来跟他商量事儿。
“妞妞的舞蹈课还要再续费吗?老师在催考级了。”
陶威的脸突然躲闪了一下迎面飞来的东西。
叫他怎么面对舞蹈这个词。他多么羡慕多年前站在橱窗外面,那个除了自由一无所有的少年。
6.
一个月后,图图发微信来问好。他知道是约会的暗语。
他推掉了。
回到家里,女儿在开生日宴。外卖,礼物和同学家长此起彼伏的出现。老婆鸭子样摇摇摆摆的走来走去,吃披萨,哈哈笑着的样子使得她看起来格外愚蠢。
她的粗俗突然间让陶威完全不能忍受。
家里的热闹得叫他内心凄清得简直要滴下泪来。
陶威掏出手机问图图:“在吗?”
图图发来微信表情。是一只在地上滚来滚去撒娇的萌熊。
他心口一紧,脑子里播放着两个人翻滚的疯狂。陶威克制不住想见她。他约她吃饭。
餐厅很高档,图图环佩叮当。她的脸在白瓷里也亮得闪闪发光。咬着鱼肉的牙可爱的叫他想起贝齿一类的形容词。
他帮她布菜,自己什么也吃不下。
“你没有胃口吗?”她叉起虾举到他嘴边。
“那你饿着肚子,吃我就管饱了。” 她逗他。
陶威苦涩的笑笑。
他在酒店定了最好的房间。两个人打车过去。他们在计程车上挨得紧紧的,一直十指交扣。图图嘴角带着笑,眼睛的余光罩着他。
7.
酒店的地毯无声轻软,每一步都像温柔的陷阱。
陶威感情强烈得一秒钟都不想放开她,他们要一个隔绝的世界。
进了房间图图窝在他的怀里看他。一只手指沿着他下巴的线条游走。
“你喜欢我吗?”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又笑自己。“我怎么会说这种傻话。”
“我还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呢。”他笑道,伸手拨开她覆盖在眼睛上的头发。
他捧着她的脸看的结果是又吻她。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步田地。
他抓着她的手吻,吻到欲火渐帜。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搞艺术的人没有通常的三观。她们象仙象妖,或者像精神病患者。他们不在乎世间的规律和逻辑。用伤痕去喂养才华、灵感,顺便把自己当成狂热的祭品。
而中年的男人是陆地上生存的大型爬行动物,争夺、背负,储藏资源,预备一家老少过冬,要考虑荣誉、领地和落叶归根的问题。庞大的躯壳下是一颗不堪负重的心脏。
除了肉体,他们是此生也不会有交集的人。
他没见过她那样的女人,没有感受过那么绚丽的人生。
象花火。
她们天生是观赏性植物,只负责美和传奇。不是拿来开枝散叶的。
“我们,”结束以后他艰难的说,“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当你死了?”
“可以。”
两个人像趴在鱼池边对话的傻小孩。
“求我。”
“求你~。”他什么都听她的。理智和老成和社会经验暂时不带在身上。
“可以。”
那个带笑的妖精。
侠隐于何处
有点长,请各位读者朋友耐心看完,谢谢!
正文
市井中的苦命人,在残酷世道中燃烧着自己微弱的生命。
原以为有一技防身、好人相助,便可以保护家人,侠行天下,未曾料在众人的冷漠中把命丧,只留得凄厉的嚎叫响彻天地……
一 陋室苦难
临近黄昏,宋哑巴将两把菜刀掖在后腰,把弟妹们关进小屋里,拖了根大木棒儿,坐在自家破院的门坎上等着。他知道那帮人不好惹,今晚肯定要出事儿。
宋哑巴今年刚满十七,是宋酒罐家的长子,他五个弟妹中,最小的才六岁。邻居们都说,自从去年他母亲死后,宋哑巴就更不爱说话了。他向来沉默寡言,跟母亲一起承担着抚养弟妹的责任。宋酒罐除了酗酒和打老婆,在家里百事不管。母亲一死,这个家就靠宋哑巴一个人勉强支撑着。
提起宋酒罐,连小孩都情不自禁瘪嘴,那是一个集酒鬼、恶父、毒夫于一身的窝囊废。他胸无大志,只求温饱,永远信奉夹着尾巴做人那一套宗旨。每天若不用酒提提神儿,他就会趴下;被人欺负后,若不在老婆孩子身上顺顺气,他就会被逼疯。他毫无节制地酗酒,不断折磨妻子儿女,直到宋哑巴渐渐长大。有一天,他正使劲儿狂揍老婆,宋哑巴突然发难,把他打了个半死,他才明白自己威风不再,从此不敢在儿子面前施展拳脚。在家里丧失威风之后,他只有拼命找酒喝。酒瘾一犯,他就丧失理智,为了几个酒钱,招摇撞骗,什么都做得出。自从老婆死去,宋酒罐更不管家。他整天守在酒店门口,靠替人跑腿赚几口酒喝。他不归家,宋哑巴也不过问,默默撑起全家事务。宋酒罐活得像癞狗,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儿,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讨债,隔三岔五,他就要被地痞流氓修理一顿。
有这样的父亲,做子女的就被人轻视,宋哑巴每天迎着别人的轻蔑和嘲讽默默做事。他自幼不爱讲话,跟真的哑巴没什么两样,别人的蔑视和侮辱,他通常当做耳旁风。附近的人都知道宋哑巴诚实,对他既同情,又敬佩,许多人家都愿把粗活儿、重活儿交给他做,他倒也不愁没地方挣钱糊口。开始,宋酒罐还时常回来要酒钱,宋哑巴置之不理;他想硬要,宋哑巴眼睛一瞪,他就逃之夭夭,碰过几次钉子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
昨天,宋哑巴正帮一家人砌墙,听远处有人厮闹,其中仿佛有熟悉的哭喊声。他放下砖刀,跑过去,三四个地痞正殴打他的二妹和四弟。宋哑巴闷声不响地冲进人群,头撞脚蹬,疯兽般打得几个无赖头破血流,其中一个地痞捂着脸上的伤处威胁他:“你小子等着,天黑之前,老子要把你那狗窝掀个转!”
旁观的好心人警告宋哑巴:这些人背后有打手撑腰,谁惹着他们,就像捅了马蜂窝,还是避一避吧。还有人出主意:大不了摆桌酒席,向他们磕头认错,倒可省去不少后患。
马蜂窝已捅了,酒席又摆不起,宋哑巴带着弟妹回到家里,默默等着暴风雨来临。
除了一条命,他没有什么可拼的。
天还没黑,一群人气势汹汹来到破烂的小院前,几个带伤的地痞指着宋哑巴道:“就是他!”邻居们远远站着,他们同情地望着宋哑巴,都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当家人,谁也不敢为别人的闲事儿惹祸上身。
无赖们向中间那个身着短打衫的中年武师嘀咕了一阵后,都手执棍棒,逼了上来。宋哑巴起身,脱掉汗味儿很重的旧衣,倒拖着棒儿,迎上来。那副不死不休的狠相使无赖们迟疑不前。
宋哑巴的气势如此威猛,竟使中年武师吃了一惊。他向无赖们轻叱一声,径自走到宋哑巴面前:“这么年青就敢拼命,难得!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听说你爹诸事不管,家中一切都由你一手操持。既然你有五个弟妹需要照顾,如果你受伤不起,谁来照管他们的衣食?”
凛冽气势陡然消失,宋哑巴的手抖个不停。
武师轻轻说:“一个人只有一条命,胡乱拼掉,就什么也没有了。真有三长两短,你的弟妹们怎么活?”他掏出一块碎银,“我知道你们还没吃饭,这点钱拿去安排晚饭,晚上我再来找你。”说完,他带着众无赖转身走了。
架没打成,邻居们露出喜色,纷纷提醒他小心对方的阴谋诡计,又怀着隐隐约约的失望各自归家。宋哑巴愣愣地站在门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摸到银子,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兄妹六人喝完整整一锅苞谷羹后,弟妹五个横身挤在一张旧床上睡去。 宋哑巴坐在门坎上,望着沉沉黑夜独自发呆。过了一会儿,中年武师提着灯笼如约而至,也在门坎前席地而坐。他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咸水花生和卤猪头,还有一小瓶酒。他问道:“你不喝点儿?”宋哑巴眼里立即露出深恶痛绝之色。武师淡淡一笑,把竹筷塞给他。“那就尝点儿菜吧。”宋哑巴咽着口水,并不动手,只定定地看着他。
武师说:“我听到一些你的事情,也知道你的难处。你累死拼活,弟妹们或许能免于饿死。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儿,男的多半是无赖,女的……女的我就不说了。如果你能找到一条出路,总强似现在这样苦苦挣扎。我觉得你是个人才,有心为你指条明路。你想不想听? ”
母亲受虐多年,陈年积疴发作得很快,临终前已不能说话。她在极大痛苦中紧紧抓着大儿子宋哑巴的手,就是咽不下最后那口气。宋哑巴回头看看身后五个弟妹,忽然懂了母亲的心事。他说:“我一定好好照顾弟妹们,把他们拉扯大。”话刚说完,母亲就闭眼了。这一年多,宋哑巴拼得很累,弟妹们也活得很苦。他似信非信地看着武师,想不出还有什么出路。
武师说:“除了一身力气,你别无所长,挣钱的事儿永远没你的份儿。我寄身行帮,只是为了糊口。经过这几年的观察,我知道一些内幕,这个行帮并不太坏。以你的勇气,充当打手应该没问题。行帮养打手非常慷慨,远比你打小工挣的钱多。如果你成了行帮打手,你们的生活马上就能安定,就没人敢欺负你的弟妹们。如果愿意,我就为你引荐。”
宋哑巴最大的愿望就是实现对母亲的承诺,让弟弟娶到贤惠的媳妇,为妹妹物色到比较殷实的人家,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即使是想实现这种愿望,他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能为力。武师所言,重重击中他的心病。当打手名声不好,但的确是一条易糊口的路子。宋哑巴要改变现状的愿望那么强烈,为了弟妹们,他又何惜犯罪。
武师说:“当了打手,就得替别人拼命,到头来免不了伤筋动骨,一身病残,我不想让你落得那种下场。平时空闲,你跟我学几手保命的诀窍,坚持几年。弟妹们长大,你就跟我云游四海,做一番惊天壮举之事,成为为民除害的侠者。如何? ”
宋哑巴的眼里突然涌出眼花:“你为什么这样帮我? ”
脸庞映着灯笼的光辉,武师笑了笑:“其实我很自私,我在江湖上飘荡多年,一直想寻找一个继承人,把我的武学发扬光大。今天遇到你,也算我们有缘吧。”
二 打手生涯
赫舵爷拎着鹦鹉架,围着宋哑巴转了一圈,在他厚实的胸脯上捶了两拳。“不错,挺壮的。”他回头问贾武师,“怎么叫宋哑巴?”贾武师说:“他不爱说话。”赫舵爷拈须而笑:“祸从口出,不说话好。让他跟着我。”贾武师略为犹豫:“他初来乍到,很多事儿还须历练。”赫舵爷眼珠一转:“行,你好好调教吧。”他拍拍宋哑巴肩膀,“小伙子,不能让我失望呀。”
宋哑巴做了打手,整天跟着贾武师在市场上东游西荡。有时候,贾武师带来吃食,哄宋哑巴的弟妹们睡下,就和宋哑巴在破院里说些什么。他走后,宋哑巴就躲在屋内,对着泥墙练功。在赫舵爷的行帮里,宋哑巴仍保持低头走路的习惯,对别人的讽刺挖苦充耳不闻,过得几日,别人也习惯了他。
当打手每月有十两例银,遇到拼杀,就另有血汗银可赚。贾武师要宋哑巴不论赚多赚少,将每月用度限制在三两之内,剩下的攒着,以防意外。对宋哑巴,三两银就是很大一笔财富。平时喝惯了稀饭,长年累月闻不着油腥;现在顿顿是干饭,隔三岔五就尝到肉味,真是天上人间,他知足矣。
宋哑巴是实性人儿,对贾武师感恩戴德,内心把他当师父看待,总是尽心尽力照贾武师要求做。贾武师虽没正式收他为徒,却对他要求极严,时不时突然闯进他家,看他是否偷懒。来过几次,他反倒责怪宋哑巴贪功急进,做什么都如此玩命儿。
过了十几天,宋哑巴接到第一个任务,贾武师要他独自到城外一个小村收赌债。赫舵爷的口喻是:收不到,先打折他一只胳膊;过三天再拿不到,弄断他另一条手臂;三天一次,总要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直到他吐出银子为止!临行前,贾武师吩咐:“此人不是什么善类,你尽管下重手。关键是收回赌债,才能受到重视,在此立足。”
来到乡下,宋哑巴径自闯进土财主家里。那个小财主早已躲得不知去向,他家人声称:一年半载是否回来,也是未知之数。宋哑巴点点头,一声没吭就出来了,在泥墙后蹲着。一个小女人从财主家探出头来,四面张望了一番,就匆匆溜出大院,到村口茶馆找到那小财主。正在嘀咕,那女人突见宋哑巴直闯进来,吓得瞠目结舌,坐到地上。财主以为只是不识趣的叫化子,刚要踢他出门,就看见宋哑巴手里的欠据。他口齿伶俐,找来许多借口,说得唾沫四溅。不耐烦的宋哑巴抓住他的手,随意一扭,痛得他涕泪横流,连叫饶命。宋哑巴捏住他的胳膊作势上拗,只问了一句:“钱跟手臂,要哪样?”他就吓得裆溢尿臭,叫那个小女人马上回去拿银子。
茶馆里一片寂静,宋哑巴将小财主的头死死摁在茶碗上。财主的哭叫声引来几个乡民,他们默默站在门前,冷漠的脸上看似毫无表情,闪动的眼神却表达着丰富的内容。宋哑巴熟知这种表情后面隐藏的某种憎恨。等小女人取来银票,他反扭胳膊,狠命向上一提。财主长声惨叫,肩胛骨顿时脱臼。宋哑巴这一手改变了乡民的表情,他们默默目送宋哑巴离开,谁都不曾讲过一句话,但宋哑巴读懂了他要读的东西。他很满意。
当天中午,宋哑巴赶回行帮。赫舵爷看着桌上银票,拈着稀疏的胡子沉吟半晌:“不错,很不错。贾师父,你真是慧眼识人啊!”各自赏了他们五两银子。
三 市井安家
过得几日,宋哑巴又跟贾武师在市井中晃悠,听到酒店中喝声一片,三条汉子扔出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那人死猪样儿地趴在阴沟边,吐得一塌糊涂。看见这人,宋哑巴形容惨变。贾武师看见他闯进酒店,看着他向店家摔碗发难,打得那三条汉子狼奔豕突,然后蹲在醉汉身边,脸上表情风云变幻,令人难以捉摸。店主跑出来,对宋哑巴连连作揖,随即叫人将醉鬼抬进店内。宋哑巴忿忿瞪他一眼,转身走开。
贾武师冷眼瞧他胡闹,既不相助,也不制止。待他闹完,两人进了一家茶馆。宋哑巴神色迷惘,捧着茶杯愣了半晌,眼泪噗噗掉落。然后他抬头望着贾武师,求助之情一目了然。贾武师说:“我知道你心情矛盾,既恨他过去的恶行,又觉得他实在可怜。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拿不准该不该帮他,对么?”贾武师好像能看到他心里,宋哑巴的眼睛红了。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妹,你不惜背着忤逆之名以行真正的孝道。毕竟血浓于水,你又不堪忍受父亲受人欺负。既然你想帮他,那就照着心意干嘛,还怕什么?”
“我不知怎么做。”宋哑巴终于挤出这句话。
贾武师啜了口香茶:“你父亲生性胆小。沉重的压力下,逃避是懦弱之人的首选。你大妹快十六岁,大弟也到十四岁了,他们应该能照顾家里。你父亲嗜酒如命,给钱,只能导致病入膏肓,加速断送他的性命。惟一的生路,是迫使他戒酒。你父亲这种情况,不用强制手段,根本没法戒除。但若戒掉恶习,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家里有老父支撑,你就能专心跟我干事儿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
宋哑巴突然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向贾武师磕了几个头,转身跑出了茶馆。
宋酒罐被锁在小屋中,每逢酒瘾发作,就疯子似的叫骂哭喊,在地上滚得像烂泥地里的猪崽儿。这种声嘶力竭的厮闹让宋哑巴兄妹肝肠寸断、不忍闻睹。贾武师不动声色瞧着这一切。三天后,宋酒罐开始安静,能吃点东西了。贾武师找来一条铁链,把宋酒罐限制在屋中一丈范围内。不到一月,宋酒罐恢复正常,能帮着五个儿女做事了。
时间一久,宋酒罐终于告别了泡在酒缸里醉生梦死的日子,同儿女们重叙亲情。他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把破院收拾一新,显出他善良勤劳的本性来。宋哑巴悄悄替他还清以前的酒债,让他安心打点家务。
这个家开始甩掉破旧的样貌,但是宋哑巴的困扰并没有就此得到解脱。
在好几次帮派冲突中,宋哑巴都给对方造成严重伤残,他似乎醉心于暴戾,并乐此不疲。贾武师眉头皱成一堆。他找到宋酒罐,才知道宋哑巴心里的积郁缘何而生。
宋哑巴成了行帮里的明星,家里的状况大大改观,弟妹们开始不那么安分了。他们自幼被人歧视,一旦受到大家的恭维,也不管别人真心还是假意,禁不住忘乎所以。弟妹们以他为荣,处处模仿他的行事,老在外面瞪眼睛,扮狠相,又经不住街头无赖的引诱,背着宋哑巴,就干起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宋哑巴知道两个弟弟得了花柳病,欠下别人的赌债,又见到大妹妹涂得妖精似的在自家门前向路人抛媚眼儿,气得摔了家里所有奢侈的摆设,用竹条狠狠抽了他们一顿。他心头憋着一肚子火,遇到冲突,这股怨气就发泄到敌手身上。
那天晚上,赫舵爷带着贾武师光临了宋哑巴的寒舍。他一边用竹抓挠痒痒,一边教训着宋哑巴:“人分几等,上等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以财富养其心志;下等人饥寒起盗心、富贵思淫欲,被钱财奴役性命;失败的虚伪者视高官为冢衣——那是抢不到手便下咒的自我安慰;视钱财如粪土——那是故作清高以掩饰贪婪的虚伪或浑然不知世事的大白痴。人世本是大染缸,钱财更是一种祸害。那些富家子弟之所以变成纨绔,就是在钱眼中丧失了本性。你弟妹年幼无知,面对钱财自然是挡不住世间的种种诱惑。 ”
贾武师悄声说:“事情到这一步,请您老人家想个办法。”
赫舵爷说:“此事简单,不能让他们闲着。宋哑巴,你去买乡间几亩土地,建几间小屋,让他们自己到土里刨食。如果偷懒,他们就没有饭吃!”
贾武师问:“万一他们伸手要钱,怎么办? ”
赫舵爷嘿嘿冷笑:“这种时候,家人的温情根本唤不醒他们的良知,不拿出点儿壮士断腕的冷酷心肠,逼得他们在饥饿中求生,就扳不回他们已经堕落的本性!”他凑到宋哑巴耳边,“这跟你父亲的戒酒是一个道理。”
就这样在赫舵爷和贾武师的关照下,宋哑巴的家走上了正轨。宋哑巴更是一心一意地练武,一心一意地做着讨债的事。从两位恩人那里他懂了做人的道理和在残酷市井中生活的法则。
四 误入牢狱
宋哑巴天生体质强壮,生活条件一改善,加上他每天依照贾武师所教的功夫偷偷练习,不觉又长高一头,显得更加精壮。
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他不是好汉,却有些好汉的义气。仗着帮中的名气,没人敢到他家附近惹是生非。左邻右舍,都得到好处。以前,邻居们对他很随便,以能照顾他为荣;现在邻居们以虚假的客气掩饰着惧怕,跟宋哑巴玩起敬而远之那一套把戏来。这事很让宋哑巴感伤了一阵:人与人之间,都有自己的私念,为了维护残存的那点儿自尊,很多时候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某日上午,赫舵爷传来急信:有人登门闹事,请贾师父速归。贾武师和宋哑巴匆匆赶回行帮,有三个耀武扬威的彪悍青年正在大门前口出狂言。一见他们,向来沉着冷静的贾武师就变了脸色:“他们挟怨而来,是我的仇家。我若露面,以后的麻烦会源源不断。宋哑巴,这事全靠你啦。”宋哑巴吓了一跳,随即摇头。面对强手,他感到没有信心。
贾武师轻轻说:“你练了这么久,出奇制胜,你未必会输。想想你弟妹被人欺侮的时候,怀着那种心情上场,就不会输!”他向后撤步,躲到人群中去了。
赫舵爷悠然自得地拎着鹦鹉笼子,听三人放言挑战,忽见宋哑巴,当即一笑,“这几位爷儿们正愁找不到对手。宋哑巴,你陪他们玩玩。”行帮之中,赫舵爷言出如山,看似嬉笑,实则命令,宋哑巴不能不从。
三人见宋哑巴缩手缩脚的窘态,不觉放声讥笑:“这么个乡巴佬,也配跟我们动手?赫舵爷,您太瞧不起人了吧?”
赫舵爷微微浅笑:“嘿!别门缝里瞧人,没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听了这话,三人从头到脚把宋哑巴打量一番。宋哑巴脸上的凶相犹如龇牙发急的小耗子,他们谁也没放在心上。
最年青的那人上前一步:“哈,既然赫舵爷如此推崇,那也不妨试试。如果你输了,就得在地上爬三圈,装狗叫。”他大袖飘飘,颇有风度地挥出一记拳。他有把握听宋哑巴学狗叫。
从小到大,宋哑巴领教过许多大爷公子的鄙视和殴打,意识中沉淀了过多的仇恨。一想到弟妹们受人凌辱之耻,怒气就由胸中澎湃而起。他迎着来拳,猛一蹲身,聚集全身恨意的力量如洪水般急泻。年青人受他一拳,顿时嘴唇发紫,抽筋儿似的软倒在地。赫舵爷眯眼望着挑战者:“许公子何等人物,竟经不起宋哑巴一拳。褚爷、章爷,我没唬你们吧?”
姓褚的络腮胡想扶起许公子,一拉之下,却扶他不起。他暗自吃惊,就不再理会,只顾紧盯着宋哑巴细看。
姓褚的尚在犹豫,姓章的已经拳脚交加,展开一轮猛攻。两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互有击中,各不相让。姓褚的见宋哑巴不落下风,吸口大气,突然从旁偷袭。宋哑巴措手不及,应声倒地。姓章的见有机可乘,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一心要把宋哑巴打进十八层地狱。
宋哑巴陡挨重拳,痛彻五脏,又遭到急风暴雨般的打击,脑际中不免昏乱。突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姓章的一愣。短暂的间隙中,宋哑巴已强撑立起,咄咄逼人地站在他面前。
姓章的又待前冲,谁知宋哑巴已经抢先冲来。这一下电光石火,快得难以想像。他不及招架,喉头就被重拳击中,一口气上不来,重重摔倒在青石地面上。姓褚的耸肩作势,正欲出手。宋哑巴后发先至,一个寸拳击中鼻梁,后手一兜,打裂了他的下巴。姓褚的仰面翻跌,当场昏厥。
叫好声轰然响起,宋哑巴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胜得如此容易。贾武师两步抢至他身边,吼道:“趁乱快逃,出人命了!”
宋哑巴一惊,果见姓章的一脸死灰,早已气绝。犹豫间,赫舵爷森寒的目光射过来:“宋哑巴,家里的事交给我,你去投案吧。”贾武师脸色微变。赫舵爷喝道:“贾师父,你随宋哑巴到衙门,请一个仵作来验尸。”他目光如电,震慑住众人的疑惑。
幼年的苦难跟屈辱在宋哑巴身上造成严重的自卑,他感到处处比别人矮半头。随着年龄增长,自卑渐渐演化成一股怨气,稍受刺激,自卑就变作愤恨,使他丧失理智。报复心理终于惹出大祸。宋哑巴被锁在牢里,才后怕得要死。
天下雨了,雨点在牢房的屋顶上打出一片沉闷的碎响。牢房墙角上方,有只黑色大蜘蛛正在结网。
第一次蹲大狱,与世隔绝的孤独感和对未来刑罚的揣测形成莫名的恐惧,使他簌簌颤抖。听说每一个初进大牢的都要惨遭荼毒,但宋哑巴却有些例外。几名差役刚揍了他几棍,一个当头儿的低声嘀咕几句,差役们收了棍棒,直接就将他押入直不起身的单间小号。
他突然听见外面铁锁声响,牢役打开门上那个不足一尺的小囚窗,说道:“时间不多,有事儿快点说!”
一个细眉圆眼的小姑娘凑到窗前,“喂,我给你送饭来了。”牢狱里太黑,姑娘显得很白,宋哑巴不认识她。“打架的事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会赢。我外公赫舵爷正为你八方斡旋,贾师父也在跑门路。宋哑巴,你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贾师父要我告诉你:家里的事儿不用担心,有他呢。咦!你怎么啦?”宋哑巴揉揉眼,避开她探测的目光。这时,牢役进来催促,姑娘把一个熟食包塞进囚窗,“趁热吃吧,明天我还来看你。”她冲宋哑巴笑了笑,走了。那一夜,宋哑巴睡得很好。
第二天,姑娘又来,她隔着囚窗跟宋哑巴聊天,仿佛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宋哑巴默默充当忠实听众,倒也相得益彰。几天以后,他们混熟了,宋哑巴才知道她叫波儿。波儿透露:赫舵爷神通广大,居然买通许、褚二人,硬说姓章的早患喉病,临场紧张,急性发作而死,将宋哑巴的过失杀人之罪化于无形,过些日子就能结保释放;贾武师因为内疚,病了;宋酒罐照贾武师吩咐,在儿女们面前瞒住了宋哑巴入狱的事。
宋哑巴苦苦熬满一个月,牢役打开狱门,卸掉锁链,把他放出。
官衙前,波儿领着两乘小轿等在那里。他们一同去拜谢赫舵爷。赫舵爷玩着他的绿毛鹦鹉:“宋哑巴,你不用谢,就算我买下了你这条命吧!”宋哑巴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赫舵爷悠悠一笑:“去看看贾师父,为你的事儿,他都急出病来了。”
两人来到后院,贾武师正躺在床上。波儿转身把门关上,急忙说道:“师父,您真要走?”宋哑巴大吃一惊:这么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是贾师父的门徒?
贾武师跳下床,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褚兴霸他们既然知道我的下落,这地方我已不能立足。我走之后,波儿会关照你。”宋哑巴抓着师父不肯松手。“该教给你的,你都知道了,以后登堂入室,全凭自己。你须得勤学苦练,好好做人,才不枉你我师徒一场。待我安定下来,自会带信给你们。”宋哑巴把刚才赫舵爷给的五十两银票硬塞到贾武师怀里,贾武师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听有人叩门,赶紧躺回床上。
房门开处,赫舵爷拎着鹦鹉笼走到床前:“贾师父,宋哑巴出狱,你的病该好了吧?什么时候走呀?”
贾武师吃了一惊:“您认为我要走?”
赫舵爷笑道:“褚、章之流找上门那天,你就想走了。如果不是担心宋哑巴,恐怕你早就远走高飞。唉,赫某的池子太浅,自知留你不住,但也该给我说一声。大家好合好散,你不能不给我一个送行的机会。”
贾武师从床上坐起:“你知道我是谁?”
赫舵爷说:“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我只知道你本事很大,却在行帮里装傻。我留不住你,难道波儿和宋哑巴加在一起也留不住你?以后他们找上门,尽可叫宋哑巴出面应付,你还是可以隐在暗处嘛。”
贾武师看看宋哑巴和波儿,长叹一声:“既然赫爷发下话来,我岂能不顾而去。”
波儿大喜:“师父,有什么难题,我和宋哑巴替你抵挡就是。”贾武师默然不语,只得打消念头。
赫舵爷又说:“宋哑巴越长越壮,快出息了。我让他再跟你一段时间,就把他留在身边,你不会反对吧?”他凑到贾武师耳边,“如果你没意见,我还想给他们撮合撮合呢。波儿有了婆家,也可省去许多纠缠。”
贾武师闻言大喜:“您不嫌宋哑巴出身卑微?”
赫舵爷道:“与其给她找一个花天酒地的酒囊饭袋,还不如让她嫁个胸无城府的老实人。”
波儿看他们窃窃私语,不禁胡猜乱想,反弄得面颊发烧:“你们在那儿嘀咕些什么呀?”赫舵爷和贾武师相视一笑,把宋哑巴弄得莫名其妙。
五 飞来横祸大街上人流如潮,宋哑巴独自蹲在茶馆前,瞅着街上行人发愣。
他生于市井,喜欢市井中这种热闹。打牢狱中出来,宋哑巴知道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事儿,他开始细读市井生活这一部充满人性的百科全书。市井像一个多足怪物,搏动有力,生机无限;变化多端,出人意表;小中见大,粗中有细;人世的欢乐和苦难在这里融汇成一种酸涩的汗味儿。身临其境地看待它,市井生活所表现的东西不知比贾武师点拨的道理高明多少倍。
市井显得那么匆忙,那么乌烟瘴气而又热闹非凡。撇开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名门贵胄和趾高气扬的豪强巨贾不论,他只看市井中那些寻常百姓。他们相貌虽异,表情同一。大家没有笑容,前途叵测的人世将愁苦、冷漠、戒备、烦躁、怅惘、希望和不安等到种种表情凝固在大多数人脸上,他们神态举止犹如惊弓之鸟,仿佛对未来有着难以释怀的担心。宋哑巴觉得,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女老少才是无声呐喊于官府之外的人间本色。
波儿和贾武师坐在旁边的茶桌上。波儿说:“路上的人有什么好瞧的,他倒看得这么入神?”
贾武师道:“宋哑巴向来口拙心慧。在你眼里,不过是几个俗人而已,在他心中,没准是一幅人间万象图。不知你发现没有?他具有超常的领悟力,仅仅数月,他就基本学会了我的武功。”
波儿不信:“我跟您学了三年,难道还不及他?他不过是体质比我好,力气比我大而已;讲到技巧,他未必比我强。”贾武师微笑不语。
波儿嘴一撅,又说道:“他这么强,应该他关照我才对,怎么反要我关照他?”
贾武师敛尽笑容:“宋哑巴像一枚核桃,外壳虽硬,内心却软。他胸无渣滓,做事纯出自然。我们习以为常的事,也许就会给他造成冲击。自卑衍生的敏感有时会怀疑每一个人的善意,他总是警惕着别人的侵害。如此晦暗的心境下,他迟早会变成一个没有理性的暴徒。你生性豁达,爱说爱笑,也许能抵消他骨子里的恨意,使之认识到人性中的善。波儿,你愿意给师父帮这个忙么? ”
波儿摇摇头:“我认识他这么多天,没听他说过三句话。师父,宋哑巴跟木头人似的,根本不知他想些什么,我怎么帮他?”
贾武师笑了笑:“心思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嘛,不听其言而看其行,跟听其言而看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知道你口齿伶俐,有事无事,多陪他走走,多跟他聊聊,让他紧张的心态得以缓解。对了,宋哑巴这人除了不爱说话,还有什么令你讨厌的地方?”
波儿嗔道:“师父,您说什么呀,宋哑巴这样的老实人都叫人讨厌了,世上还有不讨厌的人吗?”
贾武师吁了一口气:“这下我就放心了!”他回眸一张:“咦,宋哑巴到哪里去了?”
宋哑巴就在街那头。
赌博是一种市井文化,以前官府也曾禁赌,禁而无效,便懒得禁了。新任知府提倡孔孟,以孝悌教化天下,认为万事顺其自然,特意为民间留下一点娱乐,由此一来,城中赌风盛行。有钱的在赌坊茶寮里玩,没钱的不甘寂寞,只在街头路边小打小闹。各阶层都在钱神的衣袖里互相算计,谁也没功夫谈论时事或胡思乱想,城里呈现一片莺歌燕舞的太平景象。
路边几个破衣烂衫的街头无赖用铜钱碰墙,蹦得远的吃掉蹦得近的。大群看客手舞足蹈,跟他们同喜同悲,显得比赌客更起劲。时日漫长,赌客和看客都觉得用这种方式打发光阴最为合宜。正赌得兴起,一枚铜钱蹦得老高,三滚两滚,竟然滚到阴沟里。沟里的臭水漂着许多可疑的污秽,五颜六色的油花令人反胃,一个无赖揪住房檐下的小乞丐:“给老子捞出来,不然有你好看。”小乞丐挣扎不肯,无赖踢他两脚,就要将他的头按进污水。旁观者大声叫好,为无赖助兴,生怕他一时手软,不免扫了大家的兴头。
眼见小丐要遭殃,宋哑巴挤进人群,劈手拉过小叫化。那无赖在身后起脚蹬踹,宋哑巴返身抓住脚踝,横臂将其扔进臭水沟中。三名无赖冲过来,都被他踢进沟里。贾武师和波儿到场时,那几个无赖正水淋淋地爬出阴沟,宋哑巴已经拉着小叫化挤出人群。他们认出了宋哑巴,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窘相,但切齿的恨意,毕竟是掩饰不住的。
波儿给了小叫化几个铜钱:“宋哑巴,干得好!”宋哑巴向她一笑,正待离去。忽听旁边有人鼓掌:“好一个壮士!波儿姑娘,他是你的保镖么?”宋哑巴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领着三名壮汉站在面前,假惺惺的面相让他觉得恶心。贾武师认得那是新任知府马大人的三公子,曾有意纳波儿为妾,被赫舵爷婉言拒绝。他不想跟这人照面,便低头退在一边。波儿哼了一声:“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当下挤出笑容,“我不似马三公子那般谨慎,走路都要带几个保镖壮胆——他是我的一位朋友。”
“朋友”两个字让马三公子很烙心,他斜眼向宋哑巴横了一眼:“以前好像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宋哑巴木然避开他的冷视,他不习惯跟达官贵人接口。马府一名保镖喝道:“快回答,公子问你话呢——不识抬举的东西!”
宋哑巴紧咬牙关,脸上阴云密布。波儿脸色一变:“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我的朋友这样说话!马三公子,你就是这样管教家奴的吗?”那保镖怒容满面,另外两人狠狠瞪着宋哑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马三公子嘿嘿干笑:“波儿姑娘,你这话可把我的保镖都得罪啦。以后他们要找你这位朋友的碴,我就不好干涉了。 ”
波儿冷笑:“我这位朋友虽属一介平民,却未必怕你这几个奴才。”她回头对宋哑巴说,“如果他们敢找碴,不妨给我狠揍一顿,省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波儿的话使马三公子觉得颜面尽失,他向三名保镖呶呶嘴,然后悠然站在一边。保镖们一言不发,就要动手。宋哑巴看见贾武师悄悄向他摇头,波儿却暗示他迎战。迟疑间,块头最大那个保镖抢先动手,抓住他重重摔倒在地。
波儿的惊叫中,宋哑巴差点儿摔得背过气去。贾武师的示警使他不敢真跟这些人动手。宋哑巴翻身疾起,一头撞中一大汉小腹。在他狼狈摔倒的同时,宋哑巴突然冲到马三公子身边,卡住了他的咽喉:“叫他们滚!”
马三公子倒也强横,紫涨着面孔威胁着:“你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叫你们个个都死!”宋哑巴心中惶恐,看见贾武师连连摇头,波儿不知所措,手上的劲松了松:惹恼了马知府,他们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进退两难之际,一名保镖手执匕首,悄悄掩至,锋利的刀尖对准宋哑巴腰眼直捅过来。宋哑巴正感骑虎难下,忽觉身后风声有异,又听波儿尖声惊叫,那声音里充满恐惧。他本能地一扭身,只听噗的一响,马三公子形容惨变,捂着心窝,委顿于地。殷红的血水,不断从他指缝间狂涌。这一下,围观人众炸了锅,满街人群惊呼一片。
宋哑巴惊惶失措地看着马三公子痉挛了几下,便不动了,知道事情不妙。贾武师一个箭步蹿到那几个保镖面前,脚起拳落,尽是重手,三五几下打倒他们。波儿抢到宋哑巴身边:“宋哑巴,你走吧。谅马知府也不能把我怎样!”宋哑巴咬牙不语,拾起地上匕首,要去官府投案。
波儿拉住贾武师,哭道:“师父,您叫他逃吧。他若不走,肯定没命!”
贾武师看看宋哑巴,知他心意已决,难以逆转,只得激了一句:“赫舵爷机智过人,我很信得过他。难道你不想听听他的主意?”手上用劲,同波儿一起,把昏昏糊糊的宋哑巴拖离大街。
这一次,机变百出的赫舵爷没叫宋哑巴去自首。他闭上眼睛,眉头微皱,无声无息地躺在太师椅上,连鹦鹉的叫声也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半晌,他抬起头:“波儿太不知进退,事情既然发生,也不必再说。贾师父,这回不能投案。宋哑巴,你远走高飞吧。”
宋哑巴迎着他的目光:“我不走!”
波儿犹自申辩:“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怕什么?大不了破点钱财,跟他们打官司。”
赫舵爷胡须一翘:“千百年来,有理未必走得通天下。权力是凌驾世俗之上的雷霆,钱财是攻坚闯关的利器,人情是互相维系的套索。人情敌不过钱财,钱财斗不过权力。不明白这个至理,你在人世中肯定处处碰壁。宋哑巴,有理讲不清,就不能白白送死。”
宋哑巴跺跺脚:“我不能走! ”
赫舵爷站起来,眼里含着笑意:“傻小子,你留下来,就要牵连一大片。你若逃走,我反可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凭我在这里的声望势力,若无凭据,他官府也不能把我怎样!”
贾武师眼睛一亮:“对,还是赫舵爷高瞻远瞩,见事明白。好在他父亲弟妹都迁到乡下,再安排一下,应该没事儿。”
赫舵爷道:“波儿,这事儿有你一份,官府也会追究,跟他一道走吧。”
六 亡命江湖
官府的逮捕文书贴到城关,很快遍及邻近州县。马三公子的保镖早已畏罪潜逃。官府的追捕无功而返。谁也没想到,宋哑巴跟波儿没有出城,就躲在离府衙不远的闹市区。赫舵爷手下的一个眼线在官府当差,他经常通风报信,所以一直平安无事。赫舵爷吩咐,让他们过了风头再走,那时自然会没人注意。宋哑巴和波儿深居简出,等待出走时机。
寒冬一过,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等风声渐小,两人正式离开了故土。宋哑巴是老实人,逃亡途中,倒也安分守己。波儿生性活泼,不甘寂寞,常拉着宋哑巴陪她到村镇购物,不管有用没用,只凭一时喜好,很得店主们欢心。
分别前,贾武师曾警告宋哑巴:勤换地方,遇事缩头,花钱谨慎,总之不要引人注目。他担心宋哑巴和波儿少不更事,头脑发热,免不了惹是生非,惹来捕快差役的怀疑,事情就不妙了。每逢波儿意气用事,宋哑巴用贾武师的话劝告她,波儿便摆出阔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臭架子:“每个地方不能住得太久,倒也没什么。遇到不平事,难道缩头做乌龟?哼,为了保命,连侠义精神都不要了,我们学武干什么?你还说以后要跟着师父为民除害,做大侠呢!”宋哑巴拗她不过,只得听其自然。
亡命江湖虽不免心中惶惶,却也增添不少阅历。波儿尽管有些任性,还不至于一意孤行。这天,他们来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集市,挤进饭店,看见一个块头很大的麻子坐在靠门的桌边喝茶。宋哑巴跟他对了一眼,直觉到此人是练家子。吃完饭,宋哑巴要走,波儿轻声说:“看那汉子,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宋哑巴早就看见,麻脸大汉旁若无人地独霸桌前,每过一会儿,就有人进店将什么东西塞给他,然后离去。店里人多,这张桌前却闲出一块空地。旁人路过,都显出畏惧的样子有意避开。宋哑巴说:“别忘了贾师父的话。”率先走出小店。
波儿追出来:“你怎么越来越怕事儿了?”宋哑巴充耳不闻,径自前行,挤过几个小摊儿。他站住了,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几个外地商人正怡然自得地沿街闲逛。一个外貌寻常的本地无赖正跟着他们身后扒窃。他干这事儿干得很坦然,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集市上人来人往,大家明明都看见了,却恍若无事、不动声色,畏畏缩缩的眼光显示出他们心头的害怕。外地人恍然不觉,任那扒手在身边挤来挤去。挤了一会儿,他终于得手,准备把钱袋传给另外一个帮手。那帮手,刚才还在饭店交过东西。
钱袋接手之际,宋哑巴挤过去,踩着扒手的脚趾,钱袋叭的掉在地上。几个外地客商看见钱袋,恍然大悟,抓起自己的钱袋,竟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似的,连道谢都顾不上说一声,赶紧挤出人群。
宋哑巴正要开溜,两个扒手一人抱腰,一人掏刀,要让他血溅当场,永远不敢再管闲事儿。宋哑巴大喝一声,腰身猛旋,将身后那个扒手横摔出去,让过刀锋,膝盖上顶,撞得另一个扒手仰天跌出。事情发生极快,旁边人纷纷后避,谁也不肯做声。
波儿拉宋哑巴挤出人群,非常气愤:“官家告示上说,此地民风淳朴,近年来已经整治得路不拾遗。怎么还有这种事儿?真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搞的?偷东西的明目张胆,丢东西的反像做贼,事情完全颠了个儿嘛!”
两人挤到街头,才发现这事儿没完。
集市尽头,两个挨揍的扒手和十几名无赖堵住街口,饭店中见过的那个麻脸大汉铁塔般站在正中。波儿回头,身后也站着七八个地痞。他们手执锄头扁担,阴沉的眼光如同饿狼,让她触目惊心。宋哑巴低声道:“恐怕得硬闯!”语音里那种杀气腾腾的暗示让波儿发冷。这种语气在宋哑巴是少有的。波儿想寻求一点同情、友善的目光,看看四周人群尽是谨慎畏缩、漠不关心的面容。人海之中,孤助无援,两人犹如砧板上的肉,她害怕极了。
铁塔般的大汉死盯着宋哑巴,足足比他高出一头:“你知道老子是谁?”宋哑巴摇摇头。那人冷笑:“连萧猛萧大爷的名字都不问问,就敢到此胡闹,你也太胆大了!”
宋哑巴不善言辞,波儿只好赔小心:“我们年幼无知,无意中冒犯了萧大爷。不知者不罪,请萧大爷网开一面,放我们一马。”说着,她递上一张十两银票。在乡村,这可是大数目。
萧猛接过银票,看她一眼:“他是你什么人?”波儿低下头:“我哥。”萧猛嘴角一哂:“你这妞不错。”他转向宋哑巴,“这样吧,我老婆死了几年,还没找到一个像样点儿的。我看你妹子花容月貌,能说会道,不如给我填房。当上萧某的大舅子,以后有你的好处。”萧猛一笑,不免牵动满脸麻皮,加上他嘴张得太大,黄牙暴露,现出发黑的牙龈。此人模样跟心肠一样丑陋,波儿感到阵阵恶心。她未及做出反应,宋哑巴阴沉地哼了一声:“做梦!”
萧猛眯着眼睛,射来一道森寒冷光!略一举手,几十个地痞无赖就要上前,宋哑巴冷笑一声:“有本事我们单独了断。”萧猛问:“你用什么兵器?”宋哑巴抽出短刀,他满脸不屑:“我就陪你玩玩。”伸手接过一个地痞递来的短刀,跟宋哑巴打到一起。
两人往来冲突了几次,谁也占不到便宜。开始,波儿认为宋哑巴身法灵动,爆发力很好,萧猛仗着人高马大,身壮力亏,多打一阵,终会败落。再看了一会儿,她害怕了。宋哑巴情急拼命,萧猛进退有序,尚未全力以赴。这是一个技法和力量都胜过宋哑巴的高手。波儿不得不承认,萧猛武功绝不在贾师父之下。与这样的硬角儿拼命,宋哑巴几乎没有机会赢。
萧猛步步进逼,短刀尽在宋哑巴身边盘旋。宋哑巴抵死不退,刀伤不断增多。谁都看得出,他全凭一股凌厉之气硬撑着,时间稍久,必死无疑。波儿不敢乱动;她若上前,必然引发群殴,只会加速宋哑巴的毁灭。
斗了一阵,宋哑巴终于倒下,他在血泊中大声喘息,像垂死挣扎的孤狼。萧大爷面有得色,俯身去拾他的刀。腰刚弯下,陡见寒光疾闪,宋哑巴的短刀已经划破他手腕。萧猛正待后跃,忽觉腿上一烫,后膝弯划开一条大口。天旋地转之时,他看见宋哑巴一跃而起,带着波儿闯开一条血路,向镇外逃去。
萧猛趴在地上大喝:“让他们逃脱的话,我们的名声就全砸了。追!”
七 血沃荒岭
数十名地痞无赖扛着锄头扁担,跟随一瘸一拐的萧猛在后面穷追猛打。宋哑巴流血太多,他的短刀仍有威胁,足以逼退追赶的人群,却不能有效击败这些鬣狗般的追击者。
波儿跟贾武师练过三年,根本没有这种群殴乱打的实战经验。稍一疏神,就被扁担连砍几下,短刀也差点儿被砸飞。宋哑巴见事不妙,只得离开大道,护着她往僻静处乱窜。
这是一次身不由己的逃亡。生的希望越来越远,死神在后步步紧逼,不论怎么努力,始终摆不脱惊慌恐惧的阴影。
山路崎岖,地势复杂,仿佛处处是陷阱,他们不知哪里才有安全。宋哑巴两人像关进笼中的老鼠,除了瞎转,总也逃不出对方的追踪。本地的地痞无赖熟知地形,连追带堵,逼得他们脚不停步,在峡谷中转圈儿,他们绝无喘息之机。漫长的羊肠小道很快消耗了宋哑巴二人的体力。下午,他们被困在山谷中,眼见追击者越来越近。绝望毁灭了波儿最后一点意志,她喘得心跳如鼓,再也站不起来了。
宋哑巴急得要命,背着她跑了一程,一不小心便一起摔倒在山坡上。波儿在他耳边说:“我宁愿自杀,也不想再逃。我死之后,求你把尸体扔进山沟。”宋哑巴明白她的意思,宁可葬身狼腹,也不能让人糟蹋。她挣扎下地,向深不见底的悬崖看了一眼,“宋哑巴,我喜欢这里,一了百了……”话没说完,宋哑巴猛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抱着她滚进草丛中:“趴在这儿别动。我要你活下去!”
他钻出草丛,向前跑出数十丈,凛然堵在小路当中。待众人追近,宋哑巴闯进敌阵。短刀挥处,血肉横飞。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挨了三扁担,留下了两具尸体,只身向山头逃去。萧猛气急败坏:“那小子没劲了,一定要毙了他!”
眼见宋哑巴把人引开,波儿才悄悄爬出草丛,沿乱石遍布的山崖溜下山谷。只听萧猛狂吼:“他奔到绝路上去啦,这回他死定了!”
凌厉的喊杀声震荡着山谷。波儿穿过荆棘,爬到峡谷对面的斜坡。她看见短刀在阳光下闪耀,嘶哑的人声犹如狼嚎。明亮的日色笼着驱之不去的寒气,小黑点儿似的宋哑巴拖着一群尾巴,已经接近山巅。她自以为很坚强,此时却止不住伤心落泪。
断断续续的打斗在明媚的春光下持续了很久,波儿觉得满眼的春光充满无以名之的悲怆。后来发生的事让波儿不忍卒睹。她爬在岩石后面,透过泪眼看着宋哑巴被逼到山顶断崖处,看着他再次冲进狂挥乱舞的锄头扁担中。刀光闪闪,棍棒疾挥,宋哑巴淹没在地痞无赖们的锄头扁担之下。她伤心欲绝,看到满面鲜血的宋哑巴重新站起,声色俱厉冲萧猛一行喊着什么,直到再次淹没在棍棒的惊涛骇浪中。
清风带着阵阵血腥吹过峡谷,波儿咬着一嘴的乱草,躲在岩石后无声啜泣。波儿知道自己捡得一条性命,但她没有获生的喜悦。满脸是血的宋哑巴仿佛固执地屹立在荒山之巅,山谷中到处响着他凄厉的喊杀声。她哭得肝肠寸断,涕泪滂沱。
波儿爬到山顶。夕阳即将西下,萧猛和那群地痞无赖早已携死扶伤,离开了山头。
砸弯的短刀,砍断的扁担,零乱的野草和猩红的血迹昭示着当时的惨烈。宋哑巴体无完肤,仰面躺在蚊蝇飞舞的绝壁边,原本那么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而呆滞。他瞠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桔色的落日将艳丽之色映在宋哑巴的眸子上。一个十八岁少年的英雄末路的悲壮故事冲撞着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宋哑巴没有死于官府的追捕,却被地痞无赖追击数十里山路,打死在穷乡僻壤。跟随贾师父浪荡江湖的心愿,已经化为随风飘散的云烟,再也没有一点儿痕迹。
惨烈的拼杀活生生如在眼前,生命在苍穹下形同草芥,根本不值一文。他的死,只留下令人心寒的血腥回忆。波儿轻轻合上宋哑巴的眼皮,大粒的泪珠滴在宋哑巴冰凉的脸上。人生并非想像中那么美好。人心里的残暴和自私有如野兽,随时随地都可能伤人伤己。人的一生充满卑鄙和屈辱,同类相残,更甚于虎。她觉得难以理解。那一刻,波儿对人类失望到极点。
不知在哀伤的虫鸣中枯坐了多久,波儿才从冷风里清醒过来。在悠远的星光下,她默默起身,用碎石替宋哑巴垒起一个坟。她强自按捺住自己想从山巅绝壁跳下去的冲动。如果真这么干,宋哑巴做鬼都不会原谅她。
当波儿走下山岗时,宋哑巴那把折弯的短刀已经掖在她的腰间。寒冽的杀气在她胸中激荡,她的眼睛变得男人般冷峻。从此以后,宋哑巴无声呐喊的形象将永远留在波儿的记忆中。那悲壮的喊声驱使她走进黯然销魂的冬天。
女土匪情事民间故事
一
那年,雪大得如棉团子一样,“噗噗”地向下砸。就在这片大雪中,姑姑见到了沈一白。
那时姑姑是一所县立女子中学的学生,她喜好音乐,日本的、英国的和其他国家的,只要是歌曲,她都学,而且一学就会,连她的音乐老师都称赞她有音乐天赋。就在这时,她遇到了沈一白,刚来到这所学校的一个年轻的音乐教师,他显得英俊潇洒,眉眼青葱。第一次,高傲的姑姑知道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姑姑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可她不是一个羞涩的人,姑姑敢想敢干,该出手时就出手,她给沈一白去了一封信。沈一白也热烈地回了一封信。就这样,她和沈一白恋爱了。
就在他们的恋爱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姑姑接到了一封信,信是她爹林至厅亲笔所写,告诉她,赶快回家,爹病重。字写得颤颤抖抖的,显见得病很重。
接到信,姑姑急了,去找沈一白商量,可沈一白请假出去了。没办法,姑姑只有去买车票,却没了车,时间紧急,姑姑一咬牙上了路。林至厅是丰漫县数一数二的大富户,但是,有个怪癖,偏不喜欢丰漫县城,而喜欢丰漫县城的一个名镇——漫川镇。
丰漫县城到漫川,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如弓背一样,抱着山势转了一圈。另有一条小路,如弓弦一般,要短了一半,一般情况下,走着小路,早晨在丰漫县城动身,傍晚就可以到漫川。姑姑选的就是这一条。
但是这一条路上并不安静,沿路土匪出没,打家劫舍,劫财劫色,弄得丰漫地面沸沸扬扬。
姑姑沿着小路走了整整一上午,连个人影也不见,原本提着的心放下了,再过了前面的磨盘山下的松树垭,也就离家不远了。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喊叫,一群人跳出来,拦住了去路。姑姑心一跳,汗也出来了。不过,姑姑想,自己没带金银财宝,用不着害怕。
姑姑太粗心了,土匪们不仅是劫财,更劫色。
“站住!”一个土匪吼道。
姑姑横劲上来了,眼睛一睁,道:“凭什么?”
那土匪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姑姑几眼,转过头,对旁边一个粗壮汉子道:“当家的,那娘们儿问我们为什么拦她?”
所有土匪闻言都哈哈大笑,尤其那个粗壮汉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心想,哪来的傻妞,竟然问这样的怪话,自己打家劫舍多少年,都没遇见过这样的问题。笑罢,抓了几下头,望着姑姑鼓鼓的胸部,眼睛里火光直闪道:“告诉那女娃,老子看上她了,想让她上山去做压寨夫人。”
那个小喽啰还没传话,姑姑就听见了,柳眉皱了起来,骂道:“放屁!”
那个土匪头子发怒了,睁圆了眼:“你说我放屁,今儿个,我就抢你上山做压寨夫人。”说完,一挥手,几个喽啰扑了上来。
姑姑虽说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一会儿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就要被两个喽啰擒住了。就在这时,一匹马电一样闪过,“啪啪”两声枪响,围在姑姑身边的两个土匪惨叫一声,躺在了地上。
姑姑和那些土匪都愣住了。就在这时,耳边一声轻吼:“上马!”姑姑只感到身子一轻,被提了起来,放在马背上,风呼呼在耳边吹过。身后,土匪们的喊声渐渐远去,还有几声枪响,子弹飞到了空中。
姑姑心安定了,坐在马鞍后,双手紧紧箍住那男人的腰。眼前,是一个粗壮的腰身,很结实,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磨盘山到漫川镇,二百多里的路程,到了下午就到了。进了镇子,男人“吁”一声停了马,然后对着后面道:“下啊,还那样傻抱着我干啥?”
姑姑这才醒悟过来,红了脸,跳下马,回头,马背上是一个黑壮汉子,一脸的笑。姑姑道:“谢了。”
“我应当谢你啊。”那人说。
姑姑睁大了眼,疑惑地望着他。那黑汉子一笑,道:“我长这大,还没女人抱过我呢,你是第一个,谢谢了。”
姑姑脸红了,想骂什么,又想不出来,说了句“脸厚”。男人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二
林至厅的宅子,在古镇十字路口往东,高楼耸立,黑铁大门,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
姑姑回到家,我爷爷,也就是林至厅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袋。姑姑喊一声:“爹!”
林至厅点点头,说:“回来了。”
姑姑说回来了,放下包,眨着眼睛望着林至厅。林至厅脸色有些白,但并不显病态,只是有些愁眉苦脸,仿佛有多大的心结似的。
“你没病?”姑姑问。
林至厅“唉”地长叹一句,然后摆摆手,说:“累了,去歇着吧。”说完,站起来,捶捶腰,穿过一道垂花门,过了长廊,进了自己卧室。
姑姑很疑惑,回了自己闺房,当晚就听到了一个消息,林至厅让自己回来,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给自己成婚。
姑姑大惊失色,结婚?和谁结婚?她大惑不解,忙找到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林杨氏,才得到了答案。姑姑的新女婿,是高巴山,而且,姑姑嫁过去不是做正室,是做侧室。
“啥?嫁给高巴山?”姑姑睁大了眼,“亏你们想得出来,我嫁不出去啊?嫁给一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
我奶奶无奈,摇头,问急了,就说:“去吧,去问你那个死不了的爹吧。”说着,就哭了,拍着腿喃喃地骂,骂林至厅,骂高巴山,更骂自己命苦,嫁给林至厅这个混蛋,一辈子别的不做,专干赌博败家的事,坑了自己,坑了女儿。在我奶奶的哭诉中,姑姑隐隐知道了,自己是被爹给做赌资了,难怪爹刚才看见自己,一言不发。
林至厅的赌博,和他的富有一样,是丰漫县出了名的。
林家的祖业,丰漫县人没有谁说得清有多少。林至厅的赌博,也和他说不清自己的家业一样,因为说不清有多少,所以他就放心大胆地赌,而且每赌必输。赌徒都有一种心理,就是对下一场赌充满希望,渴望一场豪赌,连本带利全部捞回。
林至厅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屡赌屡输,屡输屡赌,一直到有一天,他再次对管家说,拿一摞“袁大头”来,这两天瘾犯了。管家苦着一张脸,林至厅明白了,自己的家业终于弄明白了,被自己赌光了。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再怎么说,林至厅也是丰漫县大户,没“袁大头”了,不等于说不名一文,照样有地,有房庄,有骡马,也不至于把宝贝女儿输出去,而且输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啊。
也就在林至厅向管家要钱的第二天,接到一份战书,高巴山的。
高巴山向林至厅挑战:豪赌一场。
接到书信,林至厅热血沸腾,赌瘾大发,最关键的是他看到了重振家业的希望,也就是说,他把重振家业的希望寄托在高巴山身上。高巴山是什么人?是丰漫县第一大富户,他也看中了漫川镇这块风水宝地,就在这儿住着。林至厅好赌,说起来,还和高巴山有关呢,一直以来,林至厅对自己屈居丰漫县富豪第二名很不舒服,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压不过高巴山,于是,他就想到了一本万利的方法——豪赌。
现在,林至厅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于是,他立马应战了,而且豪情满怀地回道:“要来就来大注。”他心里的想法,最好一下子赢得高巴山脱褂子当裤子,自己大洋成堆,目的也就实现了。
高巴山也很慷慨地答应了。
这儿,林至厅加紧搜集银元,把自己那把最喜欢的景德镇瓷酒壶都卖了,最终聚攒了五大箱一吹嗡嗡响的银元。
这场豪赌是在镇上最著名的“小一件”赌场进行的,外人一概谢绝参加,只有庄家与豪赌的双方进场。
三天三夜,林至厅与高巴山出来了,高巴山多了五大箱银元,当然,还有林至厅的女儿——我的姑姑,扬长而去。
林至厅瘫在地上,如一个破麻袋,站不起来,爬了回去。
三
高巴山这家伙,在赌博场上赢得了万贯家财。他可不像我爷爷林至厅那样是祖传下的财产,他是暴发户,不说一夜暴富,但也就是近十年间闯出一片江山。
高巴山发了,但整个漫川镇方圆五百里的富户一大半都穷了。原因很简单,高巴山凭着自己当年的产业,没有置田置地,而是雇用了大量高技术的赌徒。赌徒,一般较穷,但不要紧,高巴山借钱,输了归高巴山的;赢了,也归高巴山的。当然,赌徒也不吃亏,会得到一笔分红。
开始,高巴山这种生意并不红火,有赢有输,赢利不大。但是就在三年前,“小一件”赌场开张后,高巴山的运气来了,派出去的赌徒逢赌必赢,日进斗金。而且,高巴山吸引别人参赌的办法也很高明,一般情况下,赌博双方赌资相同,但高巴山不这样,高巴山让自己雇用的赌徒把赌资提高到对方的一倍,也就是说,自己赢了,仅仅得到对方的赌资;如果输了,就得付给对方多一倍的赌资。
这一下,整个漫川镇方圆五百里内会赌的不会赌的有钱人都红了眼,加入赌博行列:傻子才不赌呢。高巴山那个财源啊,潮水一样滚来,连带着“小一件”赌场也红火了半边天,赌场老板徐书才整天乐呵呵地进乐呵呵地出。
也就在林至厅输得把我姑姑都抵债后,“小一件”赌场关闭了,徐书才没有走远,而是进了高巴山府上,当起了管家。这一下,所有吃亏的富户都大呼上当,难怪高巴山逢赌必赢,日进斗金,敢情徐书才是他的眼线啊,这赌,还能不一边倒?
最生气的是林至厅,自己聪明一世,最终却入了高巴山的圈套,他很气愤,不顾别人劝告,去了高巴山府上。高巴山在喝茶,听了消息,让他进来,笑着说:“老丈人,怎么的?把青葱姑娘给我送过来了?”
林青葱,是我姑姑的名字。
林至厅气得嘴唇直抖,抖了半天,“呸”了一声道:“亏你说得出口,你和徐书才做好圈套让我钻。不行,再赌一场。”
高巴山呵呵一笑,放下茶杯说:“好啊,你拿什么赌?你个糟老头子我可不要,还有女儿吗?”
林至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高巴山,颤抖着指头。高巴山一挥手,两个庄丁走上来,扯住林至厅两个胳膊向外拉。林至厅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喊:“那次有假,不算,不算。”
高巴山快步走到林至厅面前,两个庄丁扯着林至厅停下,高巴山点着林至厅的鼻子说:“你敢悔婚,我就敢去抢。到那时,我会杀得你家鸡犬不留,包括你那个宝贝儿子狗蛋。”
狗蛋是我爹,那时才两岁。林至厅老年得子,心疼得什么似的,怕养不活,就给取了这么恶心的名字。
林至厅立马失了锐气,被两个庄丁一扯一推,踉踉跄跄滚出高府,半天爬不起来。
他知道,高巴山敢这样说就敢这样做,他有这个实力,因为,最近他在招兵买马,准备对抗磨盘山的土匪。
原来,磨盘山的土匪也知道高巴山发了,就来了一封信,信是塞在门缝中的,被管家徐书才发现了,见有磨盘山字样,知道重要,忙拿去送给高巴山。高巴山拆开一看,脸就灰了,又把信交给徐书才。徐书才把信接过来一瞅,只有一行字:速送五万块银元上山,不然,数日后我亲自带兵来你庄上取。结尾署名:沈发辉。
沈发辉!那可是让整个丰漫县谈虎色变的人。
沈发辉是磨盘山土匪的大当家,据说一手枪法极准,百步之外打香火头,百发百中。这还次要,最关键的是,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没几人看见过,包括磨盘山上的土匪。一般情况下,都是他一个字条,遥控指挥磨盘山二当家的姚子豪,所以,丰漫县人称呼沈发辉,前面加三个字:鬼影子。
鬼影子沈发辉前几年还有点音信,可自从那次磨盘山土匪下山抢劫高巴山,遭了国军埋伏,元气大伤之后,鬼影子沈发辉再也不见了影子。人说,那一战,沈发辉战死了。
可是,现在沈发辉又出现了。高巴山感到头皮发麻,求助似地望着自己的管家,他知道,自己的管家比自己有办法,这事,还得他动动脑子。
徐书才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道:“不能送银元。”
高巴山一摊手:“不给银元,他来打怎么办?沈发辉不是好惹的。”
徐书才点点头,表示同意高巴山的看法,不过,马上又摆出自己的观点,这些土匪贪得无厌,你今天给五万块银元,明天他就敢要十万块,什么时候是个底?
高巴山连连点头,他想的也是这。
徐书才想了一会儿,侧过头,轻声说:“高掌柜,不行的话,我们自己置枪招庄丁,进行训练,怎么样?”
高巴山听了,眼光一亮,接着一拍大腿说:“好,就这样。”第二天,写了一封信,交给县里,说为了维护地方治安,自己准备出钱招收庄丁,请上级批准。
高巴山在政府军里有人,申请呈上去,马上被批准。这里,徐书才积极购置枪弹,招兵买马。队伍拉起来,取名漫川保安营,高巴山任营长,徐书才任营副兼教官。
四
我姑姑誓死不嫁高巴山,可是,又不敢明抗,原因很简单,高巴山不是过去的高巴山,现在的高巴山有人有枪,真要一怒之下拿自己的亲人开刀,谁也拦不住。
就在这时,日本人进了漫川县。日本人一来,高巴山忙起来了,暂时搁下抢亲的事,去忙着应付日本人去了。
说实在的,高巴山开始也不想投靠日本人,日本人一个叫山田的亲自上门来探望高巴山,大拍马屁,“高先生德高望重,威服一方,皇军非常希望和高先生合作。”
高巴山一笑,喝口茶道:“老朽无德无能,只愿守一点家业,吃一碗平安饭,别的,唉——”长叹一声,摇着头。
山田一笑,招招手,一帮人进来,打开扛来的箱子,一箱箱都是白花花的银元,看得高巴山眼睛放白光,愉快地笑纳了。山田望着高巴山呵呵一笑,想,这老家伙爱财,看样子名不虚传。
第二天,高巴山回访山田,带的栗子、甜枣、花生,都是丰漫镇土特产,用马车拉上,送到山田军营。山田非常高兴,设宴款待高巴山。酒喝得正上劲时,走出一个日本娘们儿,长得如一朵荷花一样,老色鬼高巴山的眼睛立马就离不开那娘们儿了。
日本娘们儿跳舞,又柔柔腻腻地唱歌,末了,给高巴山敬酒,一杯又一杯,喝得高巴山呵呵笑,手在那日本娘们儿身上不时偷袭一下。
山田看火候差不多了,一拍掌,所有人,包括他都退了下去,那日本娘们儿没走,眼光一漾,站起来,腰带一解,一件和服如一张壳落下,里面是一颗光溜水嫩剥了壳的荔枝。高巴山愣了一下,疯了一般扑过去,两人就倒在地上,狗一样啃起来。
回访结束,山田送高巴山出营,见几个日军架着小钢炮,对着对面一个小山头瞄准。高巴山不懂他们在干啥,山田笑着说,“那个山头看着碍眼,削了它。”说着,一挥手,“哐哐”两炮,硝烟散尽,山尖不见了。
高巴山当时就软了腿,连连鞠躬:“以后,我高某人就跟定太君了,我的保安营就是太君的部队了。”
山田很满意,拍着高巴山的肩,夸道:“高先生很好,太君不会亏待你。”立马叫来刚才陪高巴山乐呵的那个日本娘们儿道:“宝剑赠于壮士,美女送与英雄,樱子能跟着高先生,是她的福分。”
樱子低下头,羞涩地红了脸。
高巴山那个高兴啊,呵呵直乐,一点也不推辞,笑纳了樱子。
收编高巴山的部队,是在四天后进行,那天一早,山田带领他的部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到了高府。高府,并不像平常人家住房那样,而是一个大天井,再有三间房屋。高巴山这老家伙把院子修得城堡一般,四周水泥灌墙,四角四个碉楼,便于庄丁站岗放哨。门外,还修了一条护城河。这些,都是徐书才帮忙设计的。徐书才夸口说:“高爷,鸟也飞不进来。”
可是,这鸟也飞不进的高家大院,却被一个叫樱子的女人攻破了。
山田的部队到了高家大院,高巴山笑呵呵地迎出来,后面跟着徐书才,两人到了山田面前,并脚行礼。
徐书才道:“高爷,请太君到客厅用茶吧。”
高巴山手一挥,道:“以后要喊高团长,山田太君已答应把我们营扩编为一个团了,徐副团长。”
徐书才受宠若惊,连连鞠躬:“谢谢太君,谢谢太君,一切已经准备好了,请。”
山田很高兴,一挥手,带着士兵进了高家大院,酒席已经摆上,庄丁们的枪都摆在院子里。进了院子,徐书才马上让人招呼山田手下的士兵围坐桌旁,吃肉喝酒。
高巴山呢,忙恭迎山田到内庭,自己作陪。
几杯酒后,山田笑道:“高先生让樱子小姐也出来坐坐,大家熟人,别金屋藏娇啊。”高巴山忙道:“要得要得。”一拍掌,后面门帘一掀,两个庄丁推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了出来,正是樱子,嘴里还塞着一块抹布。
“你?”山田一惊,站起来,准备抽枪,可枪已到了高巴山手上。
“高先生,你这是为何?”山田眨巴着眼睛。
“为何?”高巴山笑了,“老子是当汉奸的人吗?”
原来,一开始,高巴山就在诓山田。他知道,要和山田演戏,就得演足,所以,在樱子的色诱下,高巴山丑态百出,这倒不是做戏,高巴山好的就是这口,不然,他不会看上我姑姑。当时,他想的是,干了这个日本女人,就是死了也是风流鬼,值!
当山田把樱子送给他时,高巴山一激灵,这是在自己身边安一颗钉子啊。不过,久历江湖的他一笑,答应了。这家伙爱看《三国演义》,竟把樱子当了蔡中、蔡和,自己学了一回周郎,把准备接受改编的事做得比真的还真,而这些消息,也被樱子传给了山田。
山田之所以毫不防备地来到高家大院,是和樱子的情报密不可分的。
山田一看入了圈套,笑笑,坐下,突然一指高巴山身后,大吼:“毙了他。”
高巴山一惊,一回头。趁这个空儿,山田一声吼,提起一张桦栗木的太师椅砸向高巴山,高巴山听到风响,忙一闪身,椅子直飞过去,砸向了樱子。樱子手被绑着,躲闪不及,椅子正中头上,一命呜呼。借着这个空儿,山田一闪身向外跑去,高巴山抬手“当当”两枪,山田倒在地上。
枪声就是信号,前厅里,立时,埋伏在屋顶的射手掀了屋瓦,机关枪子弹暴雨一样向下射。
高巴山提着枪,也向外面跑去。身后“八嘎”一声吼,山田从血泊中站起来,他并没死,而是受了伤,一把抽出指挥刀,扔了出去。高巴山听到叫声,回过身,那指挥刀如飞镖一般直飞而来,插入他的胸部,高巴山缓缓倒了下去。山田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一步步向高巴山走去。恰在这时,徐书才提着枪跑进后厅,忙一撸匣子枪,把里面的子弹全部打进山田的身体里。山田摇晃了几下,倒下死了。徐书才跑了过去,扶起高巴山,连声喊:“高爷,高爷!”
高巴山睁开眼,道:“快去前面。”
“前面快结束了,日本人被机枪扫得没几个了,马上完了。”徐书才道。
高巴山点点头,闭了一会儿眼道:“鬼影子,队伍就给你了,跟着谁也别跟日本人,不然,我死不瞑目啊。”
“高爷,我——”徐书才说。高巴山摇了一下头,挡住徐书才:“我也是老江湖,自从那次伏击成功,不见——你的尸体,我哪一天不在寻访你啊。”
“高爷。我——”徐书才张口结舌。
“别人不知你的样子,可我知道,磨盘山上,我有眼线。”高巴山笑了,因带动创口,血涌了出来。
“你歇下吧,我叫人找医生来。”徐书才道。
高巴山仍摇头,道:“不行了,我知道。让我把要说的话说完。”
在高巴山的叙述中,徐书才知道,高巴山早已知道了他来到漫川镇,而且也知道他在接近自己。而高巴山将计就计,充分利用徐书才这种心理,扩充实力,招兵买马。“你是一个人才啊,我想借你替我扩充实力,然后,再杀了你,以除后患。”
徐书才一点也不震惊,说穿了,自己接近高巴山的目的,不也是为了想凭借他的势力,为自己拉起一支人马,再找自己的仇人算账吗?那时,第一个该死的,在自己心中,不就是高巴山吗?
高巴山已处于弥留状态,拉着徐书才的手,一口一口咯血,道:“打日本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没了呼吸。
徐书才轻轻放下高巴山,默默鞠个躬,良久道:“高爷,你是好样的。”
五
徐书才就是江湖上人称鬼影子的沈发辉,这事,除了高巴山,没人知道。
徐书才,不,应该是沈发辉,从心里佩服起高巴山,这老狐狸,不愧是个老江湖,把自己装在套子里用,自己还暗暗得意,以为人家中计了呢。
说起仇人,沈发辉有两人,一个是高巴山,一个是吴子豪。
沈发辉是磨盘山匪首,但是他一直没有出头露面,原因很简单,他的老爹是一个老学究,对自己的儿子期望很高,他不能当官光宗耀祖就罢了,但绝对不许做土匪的。否则,他老爹会气死的。
因此,当兄弟们拉起杆子,邀请他上磨盘山时,他推脱了。这些兄弟不答应,大家都是他这几年闯荡江湖暗暗召集起来的弟兄,他不当头领,别人当,大家不服啊。
无奈之下,他背着自己老爹上了一趟磨盘山,参加了一个聚会仪式,当了头领。但是,有一个前提,自己遥控指挥,坐镇山头的,是二当家吴子豪。
没办法的情况下,大家答应下来。
沈发辉就回到家里,暗暗当起大当家,表面上仍读书游逛,有时,暗地里上一趟山,了解一下山上的情况,自己的兄弟,自己不能不管啊。
也就是磨盘山土匪中高巴山埋伏的前几天,沈发辉暗暗上了山,见到吴子豪唉声叹气,询问原因,原来是山上给养光了。沈发辉听了,也急了起来,现在山上已有二百来兄弟了,没了给养,还不作鸟兽散?
还是吴子豪出个主意,说高巴山有钱,把高家大院拿了,足够四五年花销。沈发辉一听,也心动了,于是,攻打高家大院的计划定了下来。当时,吴子豪要把指挥权交给沈发辉,沈发辉笑笑道:“还是你吧,我放心,我扮作你身边的一个兄弟就成了。”吴子豪听了,笑了笑,也没推辞。
但是,土匪们下山,刚走到松树垭,就遭了埋伏,是高巴山的庄丁和政府军的埋伏,枪子蝗虫一样乱飞,兄弟们倒下了一大片。
沈发辉、吴子豪躲在一旁,沈发辉红了眼,提起枪就向外冲,刚冲了几步,身后“啪”一声枪响,他感到胸部很痛,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流出了血。他慢慢转过身,身后,是吴子豪,狞笑道:“老大,对不起,我实在不想当二当家了,才设了这一局。”
那一刻,沈发辉后悔死了。其实,隐隐地,他也听说吴子豪在山头上铲除异己,暗暗有了夺位的想法,这次,他上山就是观察这事,山上的几天,使他深深感到了吴子豪羽翼已丰,要赶快铲除掉。
可他反复思考都无妙法,这时,吴子豪提出攻打高家大院的事,他一口应承下来,并装扮成吴子豪的跟班。原因很简单,就是想趁吴子豪在攻打高家大院时,在背后用冷枪干掉吴子豪。可是,他晚了一步,落入了吴子豪的圈套。
他捂着胸,缓缓倒下。
打倒沈发辉后,吴子豪张着胳膊喊:“高老爷子,沈发辉死了,快停止射击。”那边枪声却丝毫不减,一个声音说道:“可你还没有死啊。”说话的正是高巴山。吴子豪听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朝高巴山说话的方向就是一梭子弹。
那边,枪声更紧了,吴子豪怒骂一声:“我操你姥姥,姓高的!”抢过一挺机枪,红着眼睛喊,“兄弟们,冲!”当先杀去,背后,残余匪徒见了,也一阵乱吼跟了上去。
高巴山愣住了,枪声缓了缓,吴子豪趁机带着磨盘山土匪撕开一条口子,冲了出去。
过后,高巴山组织人打扫战场,却并没找到沈发辉。
沈发辉没死,他趁乱钻进一个枯叶堆里,逃得一命,伤好后,他投奔了高巴山。他知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绝不会防备,再说,本来镇上也没有几个知道他本来面目的人。
投奔高巴山后,他出谋划策,在高巴山资助下,办了个赌场,为高巴山赢得了滚滚财源。然后,又建议他办保安营。沈发辉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借高巴山的财物和关系,给自己拉一支队伍,然后杀掉高巴山,以高家大院为老巢,再攻打吴子豪,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他的计划刚实施了前一半,日本人来了,一切都改变了。
六
高巴山死了,林至厅长吁了一口气,我姑姑的危险也算是过去了。
但是,我姑姑最终并没有回到丰漫县城去读书,而是做了沈发辉的老婆。那是一个下午,沈发辉的几百人正在高家大院外训练,一个女子来了,一件旗袍,一双方口布鞋,轻盈得如一朵百合花。一时,所有的庄丁都停止了操练,望着那女子,直愣愣地发呆。
那女子,也就是我姑姑。
我姑姑说:“我要见你们大当家的。”
有个瘦得跟猴子似的家伙说:“找我们当家的干嘛?”
边上,就有人道:“王山,你小子怎么那么多话?见到女人就爱套近乎吧?”
那个叫王山的并不以别人的话为忤,笑嘻嘻地跑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又兴冲冲跑出来道:“我们大当家的让你进去。”我姑姑对他一笑,转过身向院里走去。身后,王山悄悄对身边人说:“瞧,那妞的屁股,鼓得像馒头一样。”
“咋的,想吃?”另一个嘻嘻地笑。
我姑姑红了脸,用手指拂了一下耳边的短发,快步走进去。有卫兵出来,带着她往里面走,过了两个天井,里面的场院里有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人。我姑姑一看,愣住了,那人黑黑的,壮壮实实的,就是那次自己回家,路过磨盘山遭劫时,搭救自己的那个人,原来他就是沈发辉。
沈发辉嘴唇上挂着笑,仍是那天那样的笑,道:“林小姐,找恩人干嘛?”
“求你一件事。”我姑姑直截了当。
“干嘛?”沈发辉问。
“请你救一个人。”我姑姑说。
沈发辉站起来,用手摸了一下头,望着我姑姑,上上下下打量好一会儿,道:“男的女的?”
姑姑脸红了一下,又一咬唇:“男的。”
沈发辉嘴唇又翘起来了,他道:“你的恋人?”
姑姑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道:“你到底救不救?”
沈发辉一挥手,道:“凭什么?”
据后来沈发辉告诉我姑姑,从那天救下我姑姑,他就爱上了我姑姑。原来,为了报仇,他经常私下里去踩探磨盘山的情况,那天恰巧遇见我姑姑有难,就顺手做了件好事,救下我姑姑,却给自己种下一块心病。所以,当他听说,我姑姑想让他带着自己兄弟去救她的心上人时,一口拒绝了,丢下一句“凭什么”。
我姑姑望望他,又一咬牙道:“凭我。”
沈发辉愣了一下,显然,他没弄明白我姑姑话中的意思。我姑姑回过头,对沈发辉的几个手下摆摆头,让他们下去,可是,没一个离开。沈发辉又笑了一下,对着几个兄弟一挥手道:“退下吧,一个娘们儿,值得那么小心吗?”几个人听了,退出大厅。姑姑过去,关上门,然后在沈发辉略带微笑的目光中,一粒粒解开自己旗袍的扣子,一袭旗袍落地,一个香气馥郁的身子站在沈发辉面前。
沈发辉不笑了,呼吸急促起来。
我姑姑说:“我把身子给你。”
沈发辉眼睛里放出火苗,他扑过去一把抱住我姑姑那白嫩的身子,喃喃道:“青葱,不要反悔,不要反悔。”我姑姑闭上眼睛,两行泪悄悄滑出眼睑,任由沈发辉把她抱上床,把她由一个女孩做成一个女人。
第二天,高家大院热闹起来,大红灯笼挂起来,大红对联贴起来,大红鞭炮响起来,沈发辉当了新郎,我姑姑林青葱当了新娘。气得林至厅直喊:“冤孽啊,冤孽。”
我姑姑当了新娘,不爱红妆爱武装,整天缠着沈发辉教自己打枪,还别说,我姑姑就是打枪的料,在沈发辉的悉心指导下,几天之内,擦枪、瞄准、开枪,一套动作做得利索干净,连我姑父沈发辉都赞叹:“青葱,你是个打枪的料。”
我姑姑不分白天黑夜地练枪法是有原因的,就是准备随着沈发辉一块儿去救人,救自己的心上人沈一白。
七
沈一白由于准备组织暴动被日军逮捕,而且拒不招供。丰漫县的日军无奈,准备把他押往省城。
沈一白托人捎来信,让姑姑设法营救他,而且出了个主意,让姑姑向沈发辉搬救兵。
沈一白将在半月后被押走。
沈发辉带着高家庄部分队伍,在洪垣设下埋伏,另一部分留守高家庄。洪垣是个大山谷,这儿草树丛生,怪石嶙峋,而且是丰漫县通向省城的唯一一条路。沈发辉派出的眼线,早已散布在路上。那是一个早晨,日军的一辆汽车顺着那条路开过来,沈一白被绑着,站在汽车上,两边是几个日军的看守。
在这条路上,日本人大概没想到出事吧,所以大摇大摆的。
汽车刚走到洪垣谷的那块虎皮石旁,道路窄得只有一辆车能通过。突然,前面一辆手推车推撞过来,推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戴着草帽,车上装着几大麻袋东西。日本汽车鸣响了喇叭,那汉子却聋了一般,只顾推车向前。
“八嘎!”车上的一个日本兵恼了,一拉枪栓,对着推车汉子“啪”的就是一枪,那汉子一个翻滚,钻入手推车底下,掏出手枪,“啪”一枪,日军汽车一晃,一只轮胎被打爆。
这里枪声一响,四下里一片呼喊声,一群庄稼汉子打扮的人,拿着枪一边射击,一边冲了上来。这些人都是高家大院的庄丁们。那推车汉子,正是沈发辉。
车上几个日军一见陷入包围,忙扔了沈一白,爬下车,惶惶地一边打枪,一边向谷口跑去,可是谷口早已被石头树木阻挡,突围不出去,被沈发辉的部队一阵乱枪,全部打成了糖串葫芦。
这儿,沈发辉的人马围住汽车,我姑姑喊道:“一白,我们来救你。”说完,就想向车上爬。沈发辉冷了脸,一把拉住她道:“放心,有人上。”一挥手,几个兄弟跳上汽车,拉住背对他们的沈一白,转过身,呆住了,其中一个大喊:“大哥,我们上当了,是个草人。”话未说完,汽车爆炸了。汽车四周血肉横飞,一片哭喊惨叫声。
我姑姑也在那一声轰炸中,头一晕,倒了下去。
昏迷中,她听到机枪的吼叫声,还有小钢炮的声音,以及有人中枪之后的惨叫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当家的,我们中埋伏了。”
沈发辉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姑姑,喊:“青葱,你醒醒,你醒醒。”
我姑姑感到眼皮有千斤重,想睁开,可又难睁开,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丝笑。沈发辉大喜,道:“你活着,青葱,我背着你突围。”
沈发辉背起我姑姑,一挥盒子枪,喊一声:“兄弟们,冲啊,日军人不多,围不住我们。”说完,带头冲出去,后面还剩下的五六十兄弟也挥着枪向前冲去,可是,冲到谷口不远处,枪声更加密集了,雨点一样泼洒下来。
这儿是洪垣最险要的地方,一边是山崖,一边是陡直无底的深谷,沈发辉的五六十人被压在这儿,又倒下了二十多人。
沈发辉眼睛红了,喊:“狗娘养的日本人,有种的一对一拼啊,躲着做狗熊,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那边,哈哈大笑,是吴子豪的声音,得意地喊:“大哥,这次你猜错了,是我。”
沈发辉愣了一下,喊道:“老二,你狗日的,中国人打中国人啊。”
“不打不行啊老大,我们已成了皇协军了。”吴子豪在那边得意地说,然后,大声吼道,“弟兄们,打。皇军说了,打死一个五十块大洋,活捉沈发辉一千块大洋啊。”顿时,那边的子弹又水一样泼下来。身后,枪声也近了,日军也渐渐围了上来。
沈发辉放下我姑姑,站起来,对着对面喊:“吴子豪,你狗日的不就是要我吗?我来了。不要伤我的兄弟和女人。”
我姑姑急了,喊:“发辉,不要这样。”
沈发辉回过头,望了我姑姑一眼,笑了一下,笑得悲壮而无奈,现在,他已处于绝境,无路可走了,他只有一种方法,用自己的命换下剩余兄弟的命,还有我姑姑的命。
那边,枪声停了,吴子豪喊:“老大,你把枪扔了。”
“你不要伤害我的兄弟、我的婆娘。”沈发辉道。
“好的,我发誓,绝不会那样。”吴子豪说。沈发辉扔了枪,按吴子豪的要求向敌方阵地走去,突然“啪”的一声,沈发辉往下一跪,一只腿断了,被冷枪打断的。沈发辉骂:“吴子豪,你他妈的不是东西!”
身后,几十个兄弟都喊叫了起来,我姑姑哭起来,喊:“发辉!”又一次晕了过去。
吴子豪从树后走出来,背后,是一群磨盘山的土匪,一律皇协军打扮,吴子豪指着沈发辉身后那些庄丁吼道:“兄弟们,打死一个五十块大洋啊,记住,别打那个女人。”枪声,顿时如雨,沈发辉身后的庄丁站在空地上,没有一点隐蔽的地方,虽然进行了拼死反击,但最终,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沈发辉望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无言地爬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吴子豪爬去。吴子豪微笑着,又一枪,打断了他另一条腿。沈发辉咬着牙,借着两只胳膊的力量,向前爬动着。
吴子豪的枪又响了,沈发辉的一只胳膊断了,沈发辉借着一只胳膊一寸一寸蠕动。吴子豪的枪又响了,沈发辉另一只胳膊又断了。
沈发辉此时已成了一个血人,离吴子豪仅有一步之遥了。
吴子豪望着面前这个血人,哈哈大笑:“沈发辉,你狗日的竟敢惹日本人,日本人是你惹的吗?”
沈发辉抬起头,望了一眼吴子豪,突然一声怒吼:“死去吧,你这只狗!”整个身子聚集所有的力气,侧着滚向吴子豪,如滚木一般。吴子豪正站在路边,一脸得意,待发现沈发辉的企图时,躲闪不及,在一声惨叫中,和沈发辉一块儿落下万丈悬崖。
八
我姑姑醒来时,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沈一白。
“青葱,你终于醒了。”沈一白焦急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端来一碗汤,道:“这是我熬的。喝了,就会好的。”
我姑姑没有喝,惊讶地望着沈一白,道:“你——你不是在信里说你被日本人抓住了吗?”沈一白听了,勺子停在空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姑姑,半天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最近我出去了,怎么可能给你写信。”
原来,沈一白也是才回来,听说洪垣谷发生了战事,我姑姑好像也在这支队伍中,就忙着去寻找,在死尸里找到了晕死过去的她,偷偷背了回来。听沈一白说,沈发辉和他的队伍全战死了,除了姑姑,没有一个活口。
我姑姑听了,哭了起来。
沈一白想了很久,得出结论:“一定是日本人,是他们设的圈套。唉,你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往里面钻啊?”沈一白埋怨道。
姑姑又流下了泪,她想到死去的沈发辉,还有那些兄弟。都怪自己,上了日本人的当。沈发辉那么精明的人,干了这样一件事,都是由于听了自己的枕边风啊。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沈一白都来照看我姑姑,做她最爱吃的东西,慢慢的,我姑姑的身体好起来,但是精神仍然萎靡不振。她一想到死去的兄弟和沈发辉,心里就有一种深深的后悔。她想好了,身体好了,一定要到省城去,杀了日本人,给沈发辉和兄弟们报仇。
这天,沈一白又来了,看到她精神大好了,很是高兴。
姑姑见了沈一白,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沈一白想了想,道:“我帮你,这事都因我而起。青葱,我们还是把婚事先办了吧,这样,一男一女出去也方便,也免得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姑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沈一白见了,知道姑姑已经同意,高兴地跳起来:“青葱,你答应了?”
我姑姑微微点了点头。
“你可以带着沈发辉剩余的人马,我们一块儿去报仇。”沈一白坐下来,望着姑姑,手指轻轻在椅子上敲着节拍,一只腿架在另一只腿上,一点一点的。虽然没有唱出声,但是,手上的拍子却吐露出他心里的兴奋。
姑姑望着他打着节拍的手指,道:“一白,你会唱日本歌?”
沈一白停下拍子,一惊,望着姑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随便说说。”姑姑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但不会唱日本歌,甚至都没接触过日本人的东西。对日本人,我充满了憎恨。”沈一白显得很愤怒。
当天上午,姑姑留下沈一白,自己亲自下厨做饭,都是沈一白爱吃的菜。姑姑陪着,劝着沈一白,沈一白很高兴地吃着,连连夸着姑姑的手艺。突然,他感到肚子一阵阵揪心地痛,以至于坐不住,倒在椅子上。
姑姑静静地坐着,望着他,许久才说道:“你是不是投靠了日本人?当了叛徒?”并冷笑着告诉他,自己一直都怀疑沈发辉他们的死是他设下的圈套,可是又不敢相信,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什么答案?”沈一白头上布满汗珠。
“你打的拍子是一支日本歌曲的拍子。”姑姑揭穿了谜底,“但是,我问时,你说你从不接触日本的东西,你明显在说谎。你如此扯谎,仅仅是为了掩盖一个真相而已。”
沈一白突然爬到姑姑身旁,抱住她的腿:“青葱,我,我是爱你的,不然,我不会冒着危险来这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姑姑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原来,沈一白得知姑姑嫁给了土匪沈发辉后,万念俱灰,于是投靠了日本人,想借日本人的手杀死沈发辉夺回我姑姑,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
“你这是爱我吗?你知道沈发辉为了救你不惜牺牲了自己,你还是个人吗?”姑姑说。
“青葱,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沈一白抓住姑姑的手。姑姑望着他,使劲地一推,沈一白倒在地上,滚动着。姑姑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使劲,插入他的胸部。沈一白停止了扭动,躺在地上。
姑姑一摸他的鼻子,已经没了气。
姑姑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对着空中喃喃道:“发辉,兄弟们,我替你们报了仇。”
连夜,姑姑出了丰漫县城。不久,丰漫抗日游击队成立,它的队员,就是留在高家庄上的庄丁。队长,是一个女的。据县志上记载,那就是我姑姑——林青葱。
七子团员梦小说‖ 高爱辰
七子团员梦(小说)‖ 高爱辰
(小说)
▲ 高爱辰
一
放下碗,曾祖父屁股朝后蹭两下,背靠上贴墙的被垛,右手一伸,抓起放在老地方的五尺长杆旱烟袋。曾祖母忙不迭从炕沿上滑下,扭着小脚从躺柜上端来烟笸箩,接住伸过来的烟锅,装上旱烟,吃力地猫腰对着灶火口“噗噗”吹了两口,伸手从里面捏出一节冒烟的茭杆,直腰摁上担在炕沿上的铜烟锅。“咝——咝——”曾祖父气沉丹田,猛吸两口,嘴里长长吁出一缕蓝袅袅的轻烟。接下来该是蒙忪起两眼,体验“饭后三袋烟,赛过活神仙”那飘飘然腾云驾雾的感觉了。这是他们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冠冕堂皇组成这个家庭十多年来饭后的必修功课。也是曾祖父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唯一端得起来的大丈夫架子。他对此看得很重,不仅自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没间断,还多次训导儿子们当作家风继承下去传之万世。今日,曾祖父不知哪根邪筋抽了起来,吸了两口后双目瞪成铜铃,直愣愣盯得等着给他掏烟锅、装烟的曾祖母直发怵,不由后退了两步。
“走,向前走!”曾祖父沉脸闷声命令道。
曾祖母不知所措,下意识前跨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退,再向后退!”曾祖父依然是命令的口气,语调却明显开朗了。
曾祖母不由自主,机械地又后退了两步。
“走,再向前走!”
“这叫干甚哩!作弄人吗?也不看看场合!”曾祖母终于回过神来,愤怒地剜了丈夫一眼,又一扫中断大嚼,一个比一个矮半头挨排排坐在炕上瞪着他们发愣的秃小子们。
“闺女,闺女!肯定是闺女!他娘,你走路是先跷右腿,我们要有个闺女了!”曾祖父惊喜地叫着,根本没理会妻子的暗示。也难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多少中国传统家庭昼思夜梦的理想!曾祖父自难免俗。成家后,他不懈努力,妻子不负所望,嚯溜隆咚,麻袋里倒西瓜般接连给他生养了五个挨肩儿子。第一步愿望的实现,使他信心倍足,欲望陡增。给儿子们起的奶名也由大毛、二狗、三娃、四忙一变为“引妞儿”。曾祖父深谙“只说不干,百事不成”的道理。要想真引来个妞儿,还得自己实心下苦奋斗。于是便免不了夜深人静后战兢兢轻翼翼排除万难翻越横亘在炕中的“五座大山”由前炕到后炕去和曾祖母鹊桥会。工夫不负有心人。五爷落炕后的第二年,曾祖母的肚子又发面馒头一天赶一天赛大。前天大街过厅下歇晌闲唠,东街翻《玉匣记》给人看吉凶出日子的银灯老汉说女人怀上男娃,先迈左脚,怀上女娃,先跷右腿。男左女右,百试不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盼闺女盼得神魂颠倒的曾祖父自然入耳不忘,曾祖母给他取烟时,他猛然想起银灯老汉的话,却没看清曾祖母先迈哪只脚,故瞅着她的肚子发起呆来。一旦证实了先迈右脚,竟喜出望外,忘乎所以。
曾祖母臊得满脸通红,忙转身给引妞儿擦流到嘴里的鼻涕掩饰。
二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曾祖母仰八叉躺在烧得发烫的里间士坑上,身下衬着草纸,草纸下垫着酥、柔、滑、软的绵绵土。为迎心目中女儿降临,曾祖父一个月前就领着十二岁的大福、十岁的二禄、八岁的三寿拿着笤帚、端着簸箕挨家串户扫窗棂上积聚的比飞罗面还细的绵绵土了。按常规,坐月子垫土坑,到村北土崖下刨几块淤切的沙土块,回来拧碎,也就行了。可这次,曾祖父怕土粒稍大会硌疼产后虚弱的妻子,更怕硌疼粉嘟嘟嫩乳般的娇小千金。曾祖母被他超常的热诚弄得很不好意思,又不好发火动怒,一再奉劝道:
“快别张狂了!我又不是头回生,有那么娇贵吗?扰得四邻不安,教我还怎样见人?“嘿嘿,我就是要让绕世界都知道我老婆要生闺女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咹?”
“把你兴的!还捉不准是甚哩!也不怕人笑话你怕老婆?”
“怕?‘孝顺老婆天降福’哩!哎——世上人人都怕老婆,只有我的老婆不怕我……”
说着,曾祖父涎着脸扯开破锣似的嗓子唱了起来。
当着孩子的面,一向以刚烈在全村著称的曾祖母对这不羞不臊的老不正经也实在没法儿治,只好倾下头侍弄自己的活计:碾线、补衣,或挑拣粮食里的石粒土坷垃。
而今,虽躺在滑如腻脂,肤感好极的绵绵土上,也丝毫没有减轻曾祖母的痛苦。难道闺女比小子难生?小子头胎都没这么长时间刀子犁般疼过呀!剧烈的疼痛、滚烫的土坑,使她额头、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儿渗了一茬又一茬;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压抑而瘆人的惨叫;两只手空中乱抓,仿佛落水人寻找生命的依托;殷殷的鲜血已洇塌体下厚厚的草纸,沏入绵绵土和成黑泥。急得接生婆王有福老人在地下一连兜了八九七十二个圈子,最后卟嗵一声跪在灶君面前,呢呢喃喃祷告了起来:
“南无弥佗佛,救苦救难观音大菩萨,大慈大悲关老爷,降魔伏妖二郎神,天兵天将唐僧沙僧八戒孙悟空,快快一齐来赶走偷尸鬼,保佑大人快快生,娃娃身子平安又精神……”
声声凄历的呻唤撕着外间里守候的曾祖父的心,裂着他的肺。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不顾禁忌推门冲进,一个箭步飞身上炕,伸手来摸曾祖母的额头。还没等他的手掌落下,曾祖母凌空挥舞的手便一只抓手腕,一只握小臂,将他的胳膊牢牢固定在空中。有亲人陪伴,疼痛似乎减轻,情绪骤然稳定,她蓦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早已预定好的劫难……
三
一层淡淡的云彩捂秋阳成惨白。由送爽而变送寒的金风吹血头高梁金谷苍蘼嗦啦嗦啦奏鸣一曲为生命送丧的挽歌。人们在各自地里腰曲如弓臂伸似箭狠着命往前射,镰断禾茎的嚓嚓声倾吐着春种夏锄汗滴禾下土终获报偿的欢愉。汉子和将要成为汉子的大儿在金灿灿密扎扎的谷子地中勇往直前,杀开一条血路——垄间带种的红小豆宛若斑斑血迹流淌在裸出的白茬地上。她和二儿用镰挑起这滩滩“血迹”,拢起一行不远不近不大不小的墓堆——她忽发奇想。三儿挎一个柳条元宝篮,栽栽晃晃如只大肚鸭走走停停,和弟弟四忙拾拣散落地上金条般小穗。她伸腰抬臂擦擦额头上沁出的细汗,前瞭瞭义无反顾的两个,后瞅瞅蹒跚歪拐的两个,笑了。她感到满足。满足于老天慷慨的赐予,满足于全家的协力齐心,满足于老小的勤谨壮健。唉!她突然感到胸部一片发凉,伸手一摸,是奶水浸湿了背心。噢,引妞儿五庆半天没吃奶了,不知这小东西在他牛大婶家是不是安生。
“娘,大白虫虫!”
四忙略带惊慌的好奇叫声打断了她的遐思。她转身向呆蹲在地上的四儿走去。
“啊呀!”她暗吃一惊。一条足有镰把粗细的白铁蛇盘成小锅盖大张饼,当中竖尺多高一颗孩拳大头,信子小钢叉般闪电伸缩,两只蚕豆眼射着森森冰人的光。四忙和这孽障相距两尺来远大眼瞪小眼对峙着。她不顾脚小茬绊,跌撞撞扑来,一挽臂搂起四儿扭头就跑。唦——受惊的白铁蛇一蹿二尺多高倾身着地追来。她没命地跑,蛇拼命地追。她想喊男人来搭救,舌僵唇麻噤了口。没跑出十步远,蛇已缘裤脚而上钻入夹袄背心盘在她腹部。仓惶间,她扔下四儿一把抓住露在外面尺多长蛇尾,狠劲往出拽。蛇身似乎胰子水里泡过,滑腻腻往里收缩,无论她两手怎么用劲都拽不住。
“娃他……”急难中,她猛一喊,竟出了声。但“爹”字还没出口,腹部涩扯扯冷嗖嗖一阵摩挲,仿佛一把干枯的谷叶割过。顿时,她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伸手去抓,攥住的却是一只小簸箕大的手掌。
“这杀千刀的,原来是你在作怪!”她在心中怨艾道,生怕出声惊醒孩子们。
“那几天收割太累了,今儿好不容易攒了点精神……”
她一掀被子,掩进赤身裸体翻“山”越“岭”而来的男人,就势用唇堵住那张释歉叨叨不休胡茬硬如毛刷的嘴……
四
庄户人对生理、性的蒙昧一如仲尼出生前的万苦长夜,生儿育女全凭瞎碰乱撞。有时直如在毫无生机的重碱地里耕耘,成十上百次的播种也捉不住一棵苗。生了五个儿子,究竟和男人做过多少次那种人人引以为耻,却又没一人不愿干的丑事,她实在理不清。但有一点儿,她记得十分清楚,那夜,男人把得很牢,很够个男人,给了她生平未有的畅快。要没五个小冤家在身边酣睡,她要放嗓痛痛快快地大叫几声。无奈,她只能抱住男人的头不分眉毛胡子狂吻乱亲以发泻两情相悦的激动与亢奋。时过境迁,那夜只给她留下甜蜜;噩梦,则在要有应验也只是男人的纠缠解释中淡忘。今天,她才悟到那盘腰缠身的孽障不是自己的男人而是他在给自己畅快的同时种下的这个祸害!
“他爹,我怕是不行了……”她紧攥丈夫的手臂,指甲都切到肉里去了。
“别怕,别怕!有我哩?懒闺女,懒闺女,妮子是比小子难生些。你要耐住,耐住!”曾祖父目睹老婆受罪样儿,眼里憋不住吣出两颗泪珠。但他还是尽力把话说得果敢决断,以安慰那颗受难中的心。
“继祖兄弟,你是要小的哩?还是保大的哩?一会儿下来只脚,一会儿伸出只手。接了几百回生,顺生、立生都遇过,这阵仗我还是头次经见。实话说,我实在没法儿了!你快拿个主意吧。保大的,我就零取了这小祸害!要小的,你就另选高明吧!”王有福老人从灶前地上爬起,苦着脸说。
“老子两个都要!”曾祖父无名火陡升,两眼挣成一对亮灯,王有福老人吓得小脚噔噔一路后退,直撞到靠墙摆的躺柜上。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喷到喉咙眼的烈焰,用尽量平缓的语调说,“有福嫂,你先照料一下,我去叫刘医生!”
曾祖父猛地挣脱曾祖母的双手,一步跨到当地,一阵风刮了出去,随即传来两声呯呯的磕门声。
夜,少有的静。没一声鸡鸣,没一声狗吠。曾祖父腾腾远去的脚步声将静夜拉成一根蛛丝,绵远悠长。当那脚步声再次由远而近传来时,失去凭恃的曾祖母仿佛熬过整整一辈子,恍如隔世。
“有福家,你正胎位,要立要顺都成!”一进门,刘医生嘱咐完有福老人,转身从挎兜里掏出两根指头粗一拃长人参,递给曾祖父,“寻个沙锅熬汤,要快!”
“这,这,这……”曾祖父伸伸手,不敢接。他知道这玩意儿金贵,怕还不起药帐。
刘医生分明猜到曾祖父的心思,脸一沉,吼道:
“这甚哩!紧要三关救人要紧!钱我不要,行吧!”
曾祖父涨红脸接过人参出了里间门。外间炕上猴着的福、禄、寿、喜、庆哥五个除大爷外都熬不住横躺竖卧睡过去了。曾祖父深感自己对不起孩子们,长叹一声,对两眼满溢惊恐的大儿道:
“大毛,跟爹到院里支锅锅灶给你娘煎药。”
刘医生掏出两根银针扎在曾祖母两脚小指外侧至阴穴上,又用艾绒搓成条点着烧针把。奄奄一息的曾祖母顿似瘪塌的皮球涨足气,浑身精力为之一振,“吭哧吭哧”用力向下怒起来。
“胎正过来没有?”刘医生问。
“没,没,摸到两只脚……”有福老人惶惶地说。
“好,你拉住脚慢慢往出拖,要称匀气,不要过急,听我得支派!”刘医生又对曾祖母说,“不要瞎用劲,听我数一、二、三,我不数时就歇歇。”
刘医生边烧针把边规则地数着一二三。间歇间,就动手捻捻针。每捻一次针,曾祖母就感到一队队小人儿由双足窣窣而上,爬到胸腹后聚成方阵,听候她指挥冲锋陷阵。在刘医生“一二三”的口令声中,她指挥他们一批批杀上。那孽障简直是狮陀国里口吞十万天兵的大大王,道行神通广大。成批成批的小人儿被他击倒吞噬。但小人儿们却异常英勇,前仆后继,宁死不屈。终于,那孽障力不能支,渐渐向下溃退了。
“哇——”曾祖母腹部一松,一声坼地崩天的吼声割裂了长夜。
“衣,衣,看看衣下来没有?”刘医生检点着王有福老人。
“知道,我慢慢往出拖哩!”
说话间,一个肉团伴着山洪似的血流涌了出来。刘医生急上炕取掉曾祖母身下垫的枕头,放平身子。少倾,缓过气来的曾祖母喃喃地问:
“小子?还是闺女?”
“恭喜,恭喜,又白又胖,有雀儿有蛋的公子哥儿。”有福老人将包裹好的孩子捧到曾祖母跟前。
曾祖母脖子一扭眼一吊,背过了气去。
“谁让你瞎说哩!你不知他两口子做梦都想要闺女吗?”刘医生白了一眼有福老人,忙从曾祖母脚上拔下针刺上两手合谷。
“明明是个小子嘛!”有福老人不服气地嘟喃一句,放下孩子,跑出里间门捣腾炕上酣睡的弟兄们,“快,快!大的上房扒到烟突上去叫,小的到你娘耳边去叫,迟了你妈走远就叫不会来了!”随即她又旋风般踅进里间,抓起窗台上早备好的一把香,就着灯点上,擩到曾祖母鼻子底下熏了起来。
五
她一阵轻松,脚下腾云驾雾轻飘飘出了门。抬头望望天,天上昏蒙蒙满罩混浊的紫雾;低头看看地,地上黄浩浩一片汪洋。一条小道,曲曲弯弯,蚰蜓般游在水上。该到哪里去呢?咋一出门就到了这么个陌生地方?别无选择,她只有缘着小道向前走。走啊走,走啊走。究竟走了多远,心中一片茫然。只觉得两只轻飘飘的小脚越扭越重,越扭越困。想停下来歇歇,可小道窄得只能容下两只小脚,容不下一个女人的丰臀。瞻望前面,隐隐然有一方村落。只得咬牙往前挣。风摆柳,雨打荷,扭啊扭,扭啊扭。又不知走了多远,仿佛过了一生,终于踏上那个村落。一株尺来粗弯弓斜爬的酸枣树似曾相识,树下一方润滑的方石也好象哪里见过。她想想,想不起来,便不再去想。弯腰摸摸石头,有点阴冷。但已顾不了许多,一屁股蹾在上面——实在太累了啊!唉,几十年来自己一直就在人生道上这么往前蹭,现在总算该歇下来喘口气了!垂头匀了一好一阵气,慢慢抬起头,才注意到一座座错落有致的院落里都亮着灯。天并不黑呀!她好奇怪。街上静得没一人。耳畔似乎有人喊。她仄耳听听,听不清。便不再去听。她感到渴。很渴。渴得烧心火燎。想起身敲门讨口水喝,又懒得动。如有人出来,求告求告,送出碗水来,该有多好。思量间,恍惚近前院里有人走动。是走向街门来的。能出来就好了。她苦笑一下,自己尽往好处想哩!
哼隆——门开了。一个老头走出来。她正要开口,两人都愣住了:老头是她公爹!
“你来干甚,快回去!”公爹怒斥道。
“我累了,想歇歇。我渴了,想喝水。爹,让我进去吧!我会好好伺候你。”她欠身挣起身子,哀求道。
老头“哼”一声,转身向门里喊道:
“继祖他娘!”
婆婆一路从屋里骂出来。她站起的脚一软,跌坐在石头上。老人一如既往地刚骨,瘦嶙嶙的身子挟风裹电,不抖自威。还是那根枣木拐棍,磨得油光滑溜,劈头盖脑向她击来。她知道这拐棍的厉害。丈夫见了它像蛇吸住的蛤蟆乖乖往祸坑里跳。她孝顺,这拐棍从没向她施过暴。但它上面有三分痛骨,一见就由不住心悸胆寒。眼看它就要落到头上,喊到嘴边的一声“娘”被吓了回去,不顾三七二十一本能一滚,一发而不可收,骨碌碌顺坡而下。坡长得没有尽头。“完了!完了!”她心中默默惊呼着,可又不想收住,也无力收住。咦,大概是头撞破了吧!一股热呼呼的东西流到嘴里。管它呢!血也好,尿也罢,咽了解解渴再说…...
六
“娘——”
“娘呀——娘!”
“……”
她听到娃子们在叫。有的真切,有的隐约,悲切呜咽,搅得她心烦。
“哎——”她大声应着,却出不了声。努力睁眼,眼皮上坠了秤砣。
又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到嘴里。品咂品咂,味真美!没血腥气,是甚呢?
一股股热流浇灌滋润下,她这棵干枯濒死的庄禾又支愣起枝叶。强睁倦目,蛋黄样粘稠的灯光下,丈夫端着碗,刘医生手执小勺儿,往自己嘴里喂汤液。三娃、四忙、引妞儿围在身边,嚎丧般不停叫。她猛悟到,自己是到另一个世界里绕了一个圈儿。
“可过来了,唉——”刘医生长长吁口气。
“咳——”丈夫长长松口气。
“快告诉你哥哥们下房来!别再叫了,怪瘆人的,半夜三更。”有福老人抓住三娃的胳膊往炕下拽,一肚子窝囊气!
嘡——嘡——嘡——嘡——
街上传来四声锣响,四更了。
七
曾祖母再一次挣开眼,日已偏西。五六个时辰酣睡,元气大复。想想夜里,心犹未甘。曾祖父双手端来熬好的米汤。她挣起半截身子,接过碗,对丈夫道:
“你打开包裹再让我看看,究竟是小子,还是闺女。”
“有福嫂不是告诉你了嘛。”
“我信不过,要亲自看看。”
坐月子的人经不得气,生了气要得病,一旦气传了经,就得炕上躺一辈子。即使不传经,也怕闹成一辈子的后害,成个半病子。曾祖父不敢违拗,笨手笨脚解开包裹孩子的旧衣布片,一手扶孩子的后背,一手托孩子的屁股蛋,送到曾祖母面前。孩子白得象块新鲜板油。鸡蛋形的粉脸上两只乌溜溜的杏眼一眨一眨,嘴角抽抽的似向她笑。藕节般两条小腿交汇处赫然竖一粒带粉皮儿的花生仁儿,下面垫个淡褐色小包包。她心一颤,手里的米汤淹了半碗。前五个娃黑不溜湫,像他爹。这个愣白,像谁?不就是那缠在腰里扯不下来的白铁蛇吗?果真是那孽障(其实,这孩子像她!)!她越看越觉得害怕、厌恶,没好气地对举着孩子泥塑木雕的曾祖父吼道:
“我不要看,快给我拿开!”
曾祖父慌乱地将孩子放进包布,胡乱包裹起来。
过一阵,她缓过气,喝了剩下的半碗米汤,问:
“时辰?”
“三更后四更前,大概是丑时吧?”
“丑时?”一股憎恶倏涌心头,“‘辰戊丑未独孤单,不伤爷娘自己伤,纵有弟兄不挨肩。’这娃子命硬,妨大人兄弟。他爹,我看不如趁早扔掉。”
“要有人要,就送人吧。好歹是条命哩!”曾祖父一脸难色。
“送人?人家不是生身爹娘,不照样妨咱?妨死你和我,再捎带上个儿子,你就可意了?再说好产单怕三股分,就你这十几亩地五间破房的家当,五个儿子了,还养得起吗?你不忍心,拿来,我掐死这冤家!”曾祖母一向慈善的眼光里突放凶光。
“算了、算了!你也别生气了。小心伤着身子。扔到天道上听天由命吧!”曾祖父无奈,抱起襁褓,到院里草垛上扯了半捆干草,裹好,挟着去了。
八
虽没了孩子,还得依坐月子的纲段,午饭,曾祖母只喝了半碗稠稀粥。气血两虚,身困神乏,她倒头便睏过去了。怕牢扰病人,弟兄们都打发出玩去了。曾祖父孤独独一个坐在炕沿上叼着烟袋出神。
喀嚓!街门被一脚踹开了。曾祖父一惊,扔下烟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院里。只见刘医生山羊胡子撅得老高,怀抱一团烂布,颤巍巍屹立当院。
“刘……”
“好你个没头的岳继祖!贼狗日的!良心全教狼掏了!咹,为你大小人平安,我半夜三更起来剔上人参,费事巴力,就为你把好端端的孩子往天道上丢?你还有点天良没有……”老人偷家越说越气,胡子一奓一奓,身子抖动不已。
“这,这,这全是她娘的主意……”曾祖父手足无措,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刘医生的脸色。
“‘这,这,’你五尺高的男子汉就会个‘这这这’!由妇道人家支派哩!实话告诉你,医生都懂看相。看你那五个儿子,憨头呆脑,黑不溜湫,眉岭骨没有二指宽,抠眉凹眼鼻梁洼河滩似的哪有个成气候货!看这娃,白如凝脂,润如美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山根耸直,清眉秀目,那五个捣瘪砸烂也捏不下这一个!说句痛快话,这娃你小子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抱回养去!”
“要,要。可,可他娘……”刘医生说得曾祖父挺动心。一转念,又怕交不了老婆的帐。
“告诉家里的,就说我说来,这娃是小白龙下凡。她那五个宝贝儿子全凭这老六提携哩!这娃要不是有来头命大,不让狼叼狗啃也早饿死了,还能活到今天!”刘医生将烂布团搡到曾祖父怀里,从布挂兜里掏出两包药,“这是流奶药,教你家里的吃上,好好抬掇这娃。”
原来刘医生这天出村看病回来,望见村人扔死娃子的天道上围着五六个半大孩子,出于好奇,绕道过去察看,见地上铺一层散落的干草,上面躺一个白胖胖的孩子,哭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哀嚎,小手小脚不住挥动。从扯烂的包孩子布上,认出是三天前夜里接生的岳家娃。他既恼火又心疼,就抱了回来。
“小白龙下凡”这句刘医生信口诌来唬曾祖父的话,歪打正着符了曾祖母白铁蛇缠身的梦。野外扔了三天狼不吃狗不啃风吹日晒居然精精神神活着,确为匪夷所思的奇迹。不由得曾祖母不心生恐惧,只得压下两次噩梦对这孩子产生的厌恶,乖乖养了起来。
一来到世上就遭受劫难,并带累母亲也历劫受难的六爷终于得到了生的权利……